一转眼一年又过去了,听说洋人进犯京城,琴儿别提有多担心。
可不管多担心娃他爹的安危,这个年依然得过,正忙着过年竟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并且这位身份尊贵且威高权重的客人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这位客人便是新任成都将军崇实,好消息是娃他爹不但没事而且又升官了,现如今已是赏戴二品顶戴,加兵部侍郎衔的上驷院卿,正奉旨督办密云、怀柔等地军务,成了官居二品的钦差大臣!
崇实大人驻跸在前面的湖广会馆,昨日下午刚见过仕畅和仕路,不但考校过仕畅的功课,还给俩娃带了不少礼物。
琴儿终究是妇道人家,不方便抛头露面,只能赶紧打扫宅院、张罗酒席,打算明儿个请崇实大人的妻儿来吃酒,准备请道台夫人、府台夫人和县太爷夫人前来作陪。
娃她外公、费二爷和前来帮忙的柱子、小虎等人忙得不亦乐乎,她这个当家人反而插不上手,闲着又不好意思,干脆再次拿起抹布一边擦拭桌椅板凳,一边跟幺妹儿和小虎媳妇拉家常。
“嫂子,是将军大人官大,还是总督大人的官大?”
“差不多吧,早上听二爷说崇实大人做过我们四川的总督。”
“崇实大人也做总督!”小虎媳妇大吃一惊。
琴儿回头笑道:“这事说来话长,听二爷说崇实大人原本是来做驻藏大臣的,没曾想之前那位从陕西来咱们四川做总督曾望颜曾大人,跟暂署四川总督的前成都将军有凤大人不和,省城的那些官老爷又全听有凤大人的,曾大人这总督不但做的憋屈,还被到任之后查办的前成都知府翁祖烈诬告。”
幺妹儿最喜欢听这些官场上的事,禁不住问:“后来呢?”
“京城离咱们四川那么远,一时半会儿也查不清,朝廷竟各打五十大板,刚做上四川总督没几天的曾大人就这么给革职了,前成都知府翁祖烈等诬告他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全被革了职,还永不叙用。崇实大人就这么先署理上成都将军,紧接着又以成都将军署理了近一年四川总督。”
“署理的?”
“能署理上也不容易。”
“这倒是,毕竟那可是总督大人。”幺妹儿想了想,又好奇地问:“嫂子,既然崇实大人不再署理总督了,那现在的总督大人是谁,跟我四哥有没有交情?”
琴儿推开窗口,往楼下看了看,回过头来神神叨叨地说:“用二爷的话说,咱们四川乃完善省份,‘四川之富,五倍于两淮,十倍于江西,二十倍于湖北’,‘失蜀则祸大,保蜀则福大’。所以朝廷在选任四川总督这件事上谨慎着呢,听说为这事又闹出不少波折。”
“啥子波折?”小虎媳妇追问道。
“二爷说湖北巡抚胡林翼胡大人,年前同湖北总督官文大人一起保举段大人的同年曾国藩曾大人,来咱们四川做总督的。结果朝廷只打算让曾国藩大人来咱们四川督办军务,并不打算让曾国藩大人做总督,觉得与其让曾国藩大人客悬四川,不如让曾大人留在两江剿长毛。”
琴儿顿了顿,接着道:“曹澍钟曹大人你们还记得不,就是在咱们这儿做过道台的那位曹大人,崇实大人觉得曹大人在咱们四川为过官,熟悉四川的情形,而且他跟咱家还有些交情,就保举曹大人来咱们四川做总督。”
“记得,曹道台嘛,那曹道台究竟有没有做上总督大人?”
“啥子曹道台,人家早高升了,早做上了广西布政使!他要是能回四川为官就好了,可惜他跟湖广的那些官老爷也不和,听说湖北巡抚胡林翼胡大人连上了几道折子,说曹大人不懂兵事,说曹大人年老体衰,这事就这么被搅黄了。“
”胡大人跟我四哥有没有交情?”
“有交情,不然也不会提携长芦运副韩宸韩老爷的堂弟韩博,更不会让潘长生在巴县办这么多年差。”
“那他们既然都跟我四哥有交情,为何还坏对方的事?”
“你四哥跟曹大人有交情,跟胡大人也有交情,不等于曹大人跟胡大人就有交情,这是两码事。”琴儿笑了笑,想想又说道:“上次去江北给段大人拜年,段大人还说过这件事。”
“他老人家咋说?”
“他老人家说你四哥的官做到这份上,跟那些封疆大吏自然要交好,但那些封疆大吏之间的事,咱们用不着掺和。毕竟只要做上了大官就会有自个儿的政见,政见不和很正常,不可能总是一团和气。”
幺妹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随即追问道:“那现在的总督大人是谁?”
“现在的总督大人姓骆,叫骆秉章,原来官居湖南巡抚。不过听二爷说,在他之前朝廷曾命福州将军来咱们四川做总督的,结果那位病死在赴任的路上,不然崇实大人也署理不了那么久的四川总督。”
小虎媳妇对谁做四川总督并不关心,而是急切地问:“嫂子,这位骆大人跟四哥有没有交情?”
“好像没有,反正我没听二爷说过。”
幺妹儿禁不住笑道:“没有也没关系,别说咱家还有崇实大人这么个大靠山,就算没有崇实大人给咱家撑腰,在巴县这地界上谁还敢欺负咱家!”
“还真是,四哥一样是大官!”
看着幺妹儿和小虎媳妇兴高采烈的样子,琴儿突然想起件事,不禁坐下道:“别忙活了,坐下来,跟你们说个事。”
“啥事?”
“前几天潘长生说江苏巡抚薛焕薛大人,专程差人去湖南募勇,打算招募两千湘勇。”
“嫂子,这跟咱们有啥关系?”
“你忘了,上海有咱家的产业的!”
幺妹儿猛然反应过来,下意识问:“嫂子,你是说借这个机会去湖南,去找薛大人的那些手下,然后跟那些兵一道去两江?”
“我倒是想去,可上有老下有小的,我走的开吗?”琴儿反问了一句,接着道:“长生说江宁、常州、苏州等大城被长毛给占了,薛大人驻跸在上海。他都已经做上了江苏巡抚,之前还署理过好几个月两江总督,哪有精力跟之前般帮咱们照应那些产业。让别人去我又不放心,想来想去只有让柱子或小虎去合适。”
小虎媳妇喃喃地说:“两江那么远,那边还在闹长毛。”
“我就是这么一说,没非让你家小虎去的意思。”
“嫂子,我不是怕,我是……”
“我晓得,这么大事你我这些妇道人家又做不了主。”
……
琴儿这位三品诰命难得开一次口,不想让小虎再出川的小虎媳妇因为没答应,觉得很不好意思,又带着几分尴尬地聊了一会儿,便找个借口先回去了。
她前脚刚走,幺妹儿就窃笑道:“嫂子,她家不愿意去,我和柱子去!”
“这么大事,你得想好了。”琴儿紧盯着她提醒道。
“这事不用想!”幺妹儿关上房门,得意地笑道:“要是没猜错,你刚才的话只说了一半。”
“只说了一半,我怎么不晓得。”
“嫂子,你就别卖关子了,去上海既是去照看咱家的产业,也是去投奔薛大人!”幺妹儿越想越激动,竟眉飞色舞地说:“薛大人那可是巡抚大人,跟咱们家的交情那么深,我家柱子去投奔他,他还能亏待我家柱子?”
琴儿自己都没想到这一茬,看着她激动兴奋的样子,不禁笑道:“想想还真是,薛大人不但跟你四哥交情不浅,而且跟咱们同乡。”
“再说上海不只是有薛大人,还有刘山阳刘老爷,年前听柱子说,刘老爷都已经署理上知县了。好像是松江府的一个县,那个县叫啥名我给忘了。”
“这么说你们真打算去?”
“既然能照应咱家的产业,说不准还能谋个一官半职,为啥不去!”
“行,你等会儿跟柱子再商量商量,商量好了我帮你们跟长生说。他过几天要解运一批钱粮去湖南,正好顺路。”
“用不着等会儿,我这就下去找柱子!”
……
与此同时,韩秀峰正在王千里、庆贤二人陪同下爬到了一座小山的山顶,迎着凛凛寒风,遥望着京城方向,聊起一些在城里不方便聊的事。
“吉禄调去了,特木伦、万仕轩也被调去了,据说连王贵生、周长春、顾谨言、崔浩等当年派出去的人都要调回京城,去新设的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做章京。”王千里捂着耳朵,接着道:“崇厚成了三口通商大臣,薛焕兼五口通商大臣,连‘厚谊堂’之前的那些文档卷宗,都一件不少地全运到了那个新衙门。”
不等韩秀峰开口,庆贤就嘀咕道:“用得全是咱们的人,这算哪门子新衙门!”
“什么叫全是咱们的人?”韩秀峰转身看着他笑道:“博川一样做过厚谊堂大掌柜,做大掌柜的时间还比我长,何况被召回去的那些人,本就是朝廷命官,本就应该为朝廷效力。”
“人全召回去又能怎样,我不信他们能干出什么名堂。”庆贤嘟囔道。
“此一时彼一时,咱们之前干不成的那些事,他们现在或许真能干成。其实相比设的那些个英吉利司、法兰西司、美利坚司,我更愿意看到同文馆能早点筹办起来。”
“四爷,听说恭亲王打算延聘包尔去同文馆教授西洋的天文地理和算术。”
“这是好事儿,指望林庆远、张得玉那些半路出家的通译,能教授出个啥?”
“四爷说得是,毕竟术业有专攻。”王千里微微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在铸印这件事上,恭亲王和文大人耍了个滑头,皇上虽恩准了,但心里一定不会痛快,郑亲王、怡亲王和肃顺也一定有想法,我敢打赌,接下来热河跟京师这两帮人,只会越闹越凶。”
韩秀峰下意识问:“铸印?”
王千里连忙解释道:“既然新设了个衙门,就不能没官印。结果衙门虽叫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可恭亲王、桂良和文大人竟以说起来太绕口为由,奏请把‘通商’二字去掉,铸‘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之印。”
韩秀峰楞了楞,突然笑道:“虽只去掉两个字,但这个衙门今后所管的事却有着天壤之别。”
“所以京里的文武百官都说,总理衙门今后将是我大清最紧要的衙门,毕竟朝廷今后的大多政令都绕不开洋人,好多事都得跟洋人商量着办,天津等地的官员甚至一见着洋人就尊称‘洋大人’,也不管见着的洋人究竟是何身份。”
韩秀峰沉吟道:“矫枉过正了。”
“谁说不是呢,”王千里轻叹口气,接着道:“这么下去,这个总理衙门不只是能跟军机处平起平坐,说不准真会压过军机处。”
“肃顺往军机处不断塞人,好不容易掌控了军机处,结果恭亲王、桂良和文祥另起炉灶,肃顺他们一定不会高兴。”庆贤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地说。
“不高兴又能怎样,”韩秀峰摸着嘴角,苦笑道:“他们是没想到洋人竟如此‘好说话’,只要答应了洋人提出的那些条件,洋人真就退兵了。他们成了贪生怕死之辈,留守京城的那些王公大臣因为‘忍辱负重’成了大功臣。”
“恭亲王他们现如今是有恃无恐,谁要是不高兴,一句‘你有本事你来’,便能把肃顺等人的嘴堵上。”庆贤禁不住笑道。
王千里却笑不出来,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四爷,在京那些人看来,郑亲王、怡亲王和肃顺是贪生怕死之辈。可在他们眼里,咱们又何尝不是!”
庆贤岂能听不出王千里的言外之意,下意识抬头道:“四爷,百龄兄这话有道理,您现如今已是加兵部侍郎衔的二品大员,再不早作打算,很难说将来会不会被人责难。”
见庆贤把话挑明了,王千里禁不住拱手道:“四爷,我知道您打算两不相帮,可两不相帮就是把两边全给得罪了。这些天肃顺大人差人捎来四封书信,文大人差人送来六封,您不能总不拆看。”
韩秀峰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紧盯着他意味深长地问:“千里,有没有人给你写信?”
王千里被问住了,楞了好一会儿才一脸尴尬地说:“禀四爷,千里这些天也收到过几封,有行宫那边的,也有京城的。”
“那你打算往北走还是往京城走?”
“四爷,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跟着您!”
“千里,你跟我不一样,你大可不必如此。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觉得哪边更有前途就给人家回信。”
“四爷,在人家眼里我王千里算什么?之所以给我写信,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人家真正看重的是您!”
韩秀峰沉思了片刻,一边招呼二人下山,一边苦笑道:“二位,我跟两边的渊源你们最清楚不过,他们闹成这样,我帮谁都不合适。可要是两不相帮,将来真可能会像二位担心的那样,把两边都给得罪了。”
“所以说得早作打算!”
“我打算生病,回去就上告病折。”
“四爷……”
“别劝了,”韩秀峰回头看了看二人,笑道:“我韩秀峰以捐纳出身,能官居正二品,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现在皇上的处境又没之前那么凶险,正是我功成身退的好时候。再说我早就想家了。”
“四爷,皇上一定不会恩准的!”
“究竟会不会恩准,得把折子呈上去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