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九,戌时。
慕容籍乘坐的马车,已在向着“西湖雅座”进发。
这位慕容公子虽无大智,但也不傻,他自然考虑到了孙亦谐在半路上或是下车地点埋伏他的可能,所以,今夜他非但安排了刘明亲自为他驾车,还叫上了二十名精干的手下跟在马车的后面,一路护送而来。
列位,您可别小看了这二十人,他们可不是普通的家丁或打手,而是慕容世家为了“远征”和“拓展业务”专门培养出来的一群“精英打手”,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学过几手慕容家的皮毛功夫的。
当然了,也仅止步于皮毛功夫而已;慕容家并不会把这些人培养得太过强大,免得他们学到一定程度后就甩手不干,自己闯荡江湖去了。
“吁——”戌时初刻,刘明在西湖雅座门前丈许之地勒住了马,待马车停稳后,他便回头冲车舆中禀道,“少爷,咱们到了。”
话音落后,慕容籍便伸手挑开了车前帘布,探头往车外观望。。
淡淡的月色下,他一眼望去,只见前方的那栋酒楼内仍维持着一片狼藉的状态,宛如废墟一般,和一旁那西湖畔的美景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很显然,自五月初一那天被慕容籍带人砸了之后,这西湖雅座到今天为止便没再营业过,连那块被摘下踩烂的招牌,此时也还静静地落在门旁的空地上呢。
“哼请人吃饭,也不事先收拾收拾。”慕容籍看着自己的“杰作”,心中得意之余,还用讽刺的语气念叨了一句。
说这话时,他已挪动自己那肥胖的身躯,跃下了马车。
待人到了车外,再抬头看,他便发现,眼前这酒楼除了最高的那层亮着灯之外,一到三楼都是一片黑。
“少爷,这黑灯瞎火的,怕是有诈啊。”这时,刘明也已从车上下来, 站在慕容籍侧后方一步之地, 如是提醒道。
“怕什么?”慕容籍自信回道, “咱们带的人也不少,还有刘先生您坐镇,再说了我也不是吃素的, 就凭他一个少年英雄会拿第四的货色,能把咱们怎么样啊?”
这话一说您就明白, 慕容公子这也是做过功课才来的。
“东谐西毒”在江湖上的名声虽大, 但大多的传说, 都围绕着他俩干成的事儿,以及他们的谋略、人脉和手段
至于武功这块, 还真没什么人吹过他们。
因为他们两个的确是没有在重大场合展示过什么高明的武学
少年英雄会的时候,孙亦谐虽是拿了个殿军,但他的武力上限在他输给女人的时候也暴露得差不多了, 黄东来则是手都没出, 来了个一轮游。
阴掉沈幽然的时候呢, 他俩干的事情并没有人看见;也好在没有人看见, 因为如果真被看见了别人也不会提高对他们两人武艺的评价,只会降低对他们人品的看法。
帮锦衣卫清除幽影余党什么的就不谈了, 本来也不是什么江湖事。
七雄会上黄东来倒是露了两手,问题他当时用的身份是“旭东老仙”,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那是他。
再往后“刀剑戡魔”的时候, 虽然双谐曾配合着使出过“闪电五连鞭”这样的手段,但这已经不是江湖中人认知的范畴了, 这一看就是“仙术”啊,所以大多数人还是觉得此前削弱了萧准的“四剑三刀”才是战斗的主力, 孙黄二人只是用旁门左道捡了人头。
而最近一次两人身处大事件的漩涡中心,就是在广州平定绿林道龙头选举的事儿, 那次他们留下的唯一单挑战绩就是孙哥在河边用流氓手段殴打了大啲一顿黄东来和其他人则都是联手出击,打的对手也就那样儿。
我这么一回顾您各位应该也明白了,事实上,双谐行走江湖至今,他们还从来没在公开场合下,以公平单挑的形式战胜过任何一位江湖大佬或成名高手。
他们留下的战绩和传说,基本都是用各种武功以外的、邪门儿或阴险的手段“执行了正义”
在这个前提下, 慕容籍经过一番分析,自是觉得自己不虚孙亦谐。
按他心中所想:今儿我在这儿要是遇上那“西毒”黄东来,我可能还会顾忌一下“黄门三绝”的厚重,但你孙亦谐又不是武林世家出身, 两年前还在擂台上输给女人呢,如今的武功又能强到哪儿去?我慕容籍身为武林名门的大少,年龄也比你大上几岁,且自幼苦练,能文能武,难不成我还怕了你这个在鱼市场发家、连请帖都写不好的文盲?
慕容籍的这番想法,确也有一定的道理。
只不过,他不可能算到孙亦谐是一名穿越者,而且就在不久前,还在那二仙岛上有了奇遇。
再加上慕容籍这几年仰仗着家族的崛起,在走南闯北的过程中可说是顺风顺水、攻无不克他还没遇到过搞不定的人呢,故有些膨胀了。
在这种低估对手、高估自己的情况下,慕容籍今晚敢来赴这“鸿门宴”,也是理所当然了。
“少爷,你看。”二人下车后没多会儿,眼尖的刘明便看到酒楼内隐隐光源出现。
不多时,便见得一人,二十上下, 四条眉毛,着一袭宽松的衣衫,提着个灯笼, 从酒楼内的楼梯上缓步而下,继而又穿过大堂,来到了大门外。
“呵呵呵”孙亦谐瞅见外面站了二十多人,而他自己就一人,却也没有丝毫的慌乱,他眉开眼笑地就走到了马车旁那二人跟前,随手把手中的灯笼杆儿夹在腋下,再抱拳冲那比较年轻的一位笑道,“敢问这位兄台,是否就是慕容公子啊?”
虽然那个年头也没个照片啥的,但因为慕容籍的体貌特征比较好认,所以孙亦谐只是事先听了别人描述,再凭他的眼力劲儿扫一扫,便很轻易地从人群中辨出了慕容籍。
“正是。”慕容籍回这俩字儿时,语气不屑,神色傲然,明显就是一副要来吵架的样子,且回完他就立刻反问道,“你是孙亦谐啊?”
慕容籍也是初见孙亦谐,不过关于对方的形象,他那耳朵里也是早就灌满了,故有此一问。
“没错,就是在下。”孙亦谐仍旧是面带笑容,好似对方那不客气的态度一点儿都没让他不悦,“孙某久闻慕容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器宇轩昂幸会幸会。”
“嗯?”听到这第二句,慕容籍就愣了。
他当时心里就在嘀咕:不对吧,我砸了他的酒楼、闹了他的鱼市、又坏了他们孙家那么多买卖他约我出来理应要兴师问罪啊,但这会儿他怎么跟我这么客气呢?我明明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啊?
“呃啊,幸会,幸会”话都到这儿了,慕容籍又不能不接,于是他在稍微迟疑了两秒后,还是选择了客气回去。
这就是所谓“伸手难打笑脸人”呐,人家好端端跟你打招呼,说的又都是褒奖你的好话,你总不能回他一句“你才是人中龙凤,你们全家都人中龙凤”吧?
“慕容兄,这外边儿风大,要不咱先上楼,坐下再聊?”孙亦谐说着,就侧过身,做出要引路的姿态。
慕容籍闻言,与刘明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即才沉声回道:“行,孙兄请。”
“请。”孙亦谐应了声,就提着灯笼走到前面,开始领着慕容籍、刘明、以及那二十名精英打手往楼上去。
这西湖雅座的布置,咱前文书虽有提过,但您多半是忘了,我这儿便稍微再提一嘴就是说呢,这酒楼的下边儿两层是给一般客人堂吃用的,上边儿那两层则都是雅间儿。
初一那天慕容籍带着手下来砸店时,并没有去动三楼和四楼,因为他很清楚,那天楼上雅间里坐的人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在楼下砸店树威可以,直接上去跟他们发生正面冲突就没有必要了,毕竟他以后要把“欢弈阁”开到杭州来,还需要楼上这些达官显贵的捧场和支持呢,万一结仇就不好了。
也正因如此,眼下孙亦谐正带着慕容籍等人前去的四楼,还是完好无损、可以正常接待客人的。
“慕容兄,这边请。”不多时,孙亦谐便领着众人来到了那间名为“达芬奇密码”的雅间门口,随即就停下了脚步。
这一刻,慕容籍通过该房间那敞开的房门朝里看去,发现屋内已然站了两个人。
一个,是头上还缠着绷带的薛推。
另一个,则是脸上还有伤没痊愈的唐维之。
“哼原来如此,搁这儿等着我呢。”慕容籍见得此二人,心中反倒是安稳了一些。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刚才这一路上来时,慕容籍总觉得孙亦谐对他的态度实在太好了,这非奸即盗啊,故而他一直提防着楼梯和走廊的暗处会有人冲出来暗算自己。
跟在慕容籍身旁的刘明,也是差不多的想法。
然而,两人提防了半天,神经持续紧绷着,却根本没等来任何的危险,这让他们越发不安起来
好在,此刻他们瞧见了薛唐这两名砸店事件的受害者,这下他们就“懂了”——原来姓孙的这小子并没打算跟我们开战,他就是想拿前些日子的那点事儿跟我们谈谈条件,然后让那两个被我们打伤的下人当场哭哭惨,以此多讹些利益罢了。
经常出去进行江湖谈判的慕容公子和刘明,对这种套路再熟悉不过了,所以他们瞬间就下了判断,觉得孙亦谐也是这个路数。
“本以为是‘鸿门宴’,结果却是‘和头酒’”迈步进屋时,慕容籍已在心中暗笑道,“呵也罢,至少算个识时务者,知道和我们慕容家作对没好果子吃那行吧,本少也看在你是个聪明人的份儿上,给你几分薄面,只要今后在这杭州地界你别挡咱们慕容家的财路,前几天发生的那些事,我也可以多少赔你几个钱。”
还没落座呢,慕容籍就已在心中把自己今天谈判的底线都想好了。
胸有成竹的他,还冲刘明看了一眼,仿佛是想用眼神炫耀一下自己已经看穿了一切。
“嗯慕容兄,外面这些位”孙亦谐见只有刘明跟着慕容籍进屋了,其他人都在门外走廊里站着呢,故试探着问道。
“啊?”而慕容籍也是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今晚自己这阵仗,有点丢人了。
人家孙亦谐请他来吃饭,处处以礼相待,完全没有要加害的迹象,而他却是带着二十多保镖,一路跟着他到了雅间门口,这会儿走廊里都给站满了,搞得店里的伙计都不好走动
慕容籍的这种表现,在旁人看来,就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且还非常怕死。
“不是不给慕容兄面子啊,实在是没想到您会带这么些位来,今晚我那厨房只准备了一桌食材,怕是不够招待您那么多弟兄的”就在慕容籍愣神之际,孙亦谐又补了这么一句。
他说的这话,听着是客客气气的实在话,但落到了慕容籍的耳朵里,却让后者臊得慌。
“你们还傻站着干什么?谁让你们跟上来的?”急于挽回面子的慕容籍,下一秒便赶紧转头,冲着门口那帮手下喝道,“我就跟孙兄吃个饭,用你们这么保护吗?走!都走!到楼下等着去,都挡着人家上菜了!”
大声说完这段后,慕容籍还用余光瞟了孙亦谐一眼,似是想看看对方信了没有。
“慕容兄呃还有这位大哥,来来,咱先坐下说。”孙亦谐则是摆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抬手示意慕容籍和刘明入座,一边已亲自拿起桌上的茶壶给那两位倒上了茶水,“喝杯茶,消消气,别跟下人们一般见识。”
就在孙哥说这几句话的同时,慕容籍带上来的那帮精英打手都已遵照着少爷的命令灰溜溜地下楼去了。
而慕容籍在接过孙亦谐递来的茶杯之时,嘴里还在念道着:“嘁这帮饭桶,真是不教训一下不行,孙兄你不说,我都没发现他们跟着我上来了。”
刘明在旁看着少爷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操作,也是哭笑不得,尴尬的冷汗都出来了。
“对了,还未请教这位”幸好孙亦谐也是立刻就转移了话题,将视线投向了刘明。
“哦,这位乃是我们慕容家的家将,刘明刘先生。”慕容籍介绍道。
“刘明,见过孙少侠。”已然落座的刘明,此时再度起身,冲孙亦谐抱拳施礼道。
“诶先生客气了,快坐快坐。”孙亦谐虽没起身,但也抱拳回礼,并再度做了个“请”的手势。
刘明复又坐下后,孙亦谐便高声冲屋外道:“来人呐。”
“少爷,有何吩咐。”本就在走廊上待命的店伙计几乎在孙哥话音未落时就已进门应话。
“跟袁师傅他们说一声,准备上菜吧,顺带把温好的酒也拿来。”孙亦谐吩咐道。
“好嘞。”伙计诺了声转身就走。
孙亦谐也趁着这时,将眼神缓缓扫过慕容籍和刘明的脸,随即又抬手朝站在自己身后的两人示意了一下:“慕容兄,刘先生,我介绍一下,我身后这二位呢分别是我们西湖雅座的掌柜薛先生,和负责看场的唐兄弟。”
“啊”慕容籍闻言,只是侧目仰头,随口答应了一声。
他这反应也没啥问题,因为按当时的礼数来说,慕容籍是孙亦谐这个主人请来的贵客,他的确是没必要跟对方手下的“下人”打什么招呼的,人家跟他介绍了,他也只需要知会一声表明自己知道了便可。
“二位,前些日子多有得罪,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而刘明,则是冲那两人看去,并给了句场面话。
这话,并不算道歉,语气上也听不出什么歉意。
刘明这只是同样以“下人”的身份,不卑不亢地替他们少爷做出个想要和解的姿态。
而薛推和唐维之呢,听到这话后,并没有吱声,两人仍是默默站在孙亦谐身后两侧,也不知是何用意。
“哎刘先生,你甭跟他们这么客气。”倒是孙亦谐,这时开口道,“我今天把这两人叫来,是让他俩给你们赔罪来的。”
“什么?”慕容籍听到这儿又疑惑了,他心说,“这小子今晚安排这两人杵在这里,不但不是要兴师问罪,还要给我们赔罪?这未免也太贱了吧?”
还没等慕容籍把这事儿想通,孙亦谐便已回过头去,用训斥的语气对薛唐二人道:“你们说,是不是你们那天没把慕容兄他们招待好,这才引发了冲突?”
“少爷说是,那便是”薛推回这话时的神色很微妙,看起来像是快要委屈哭了,但又有那么一丝丝像是在憋笑。
“我没啥好说的,我认罚。”唐维之说着,深深低下了头,好似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表情。
“哼!好你们认了就好。”孙亦谐一挑眉毛,嘚嘚瑟瑟地接道,“那就按我之前吩咐的,去把‘那个’拿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