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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4|番外2

一人星球 浴火小熊猫 18298 2023-09-08 17:20

   一场雪。

   *二十年前*

   庞塔斯大师的住所和皇宫的内院之间有一条碎大理石铺成的小道,道路两边搭了蔷薇架子,这些生命力顽强蓬勃的植物年复一年把长着棘刺的枝蔓缠在石柱上,努力向上攀爬,在春夏秋三季都开满粉白色的花朵,花香很远就能闻到,引来很多嗡嗡嗡的蜜蜂。但深秋之后,枝叶花朵在第一场霜冻之后就会在一夜之间变得萎黄,继而陨落,几天之后,叶子和花朵全都不见了,只剩下灰黄色的枯枝和那些平时躲在花朵后面的长长的刺。

   丑得像是一堆吃剩的鱼骨。

   艾力克斯是这么评价的。

   “下了雪之后会好看很多。”朱理这么说。他跑在哥哥前面,跑几步,滑行一下,大理石地面在冬季十分光滑,不知道当年建这条小道的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艾力克斯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小心。”

   朱理回头对哥哥笑一下,又跑出去,“哎呀――”

   他结结实实摔在地上,仰着头含着泪,可哥哥优雅端庄地从他身边走过,看都不看他一眼,“从皇宫去大师的剑室,这一路必须要静下心,明白了么?所以路面是大理石铺的。”

   “是。”五岁的朱理从地上爬起来,抽抽鼻子,像哥哥那样稳重地一步一步走着,跟在艾力克斯身后。

   刚下过雪,小道的地面光滑得宛如冰面,必须要走得非常稳才能保持优雅的仪态,兄弟两人走得十分缓慢,艾力克斯轻声问,“你刚才见到嘉儿了?”

   “嗯。”

   “她为什么哭?”

   艾力克斯没有回头,但他从弟弟的笑声中听出了幸灾乐祸,“因为庞倍说她不能和他结婚,也不能和你结婚。”

   艾力克斯皱眉,兄弟两人无声地走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对朱理说,“你知道为什么庞倍这么说么?”

   朱理站住了。他小小的脸上露出气愤的样子。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艾力克斯伸手抚平弟弟皱着的眉心,又摸摸他的头,“朱理,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看出你在想什么。”

   朱理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点了点头,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经一片平静。

   艾力克斯对弟弟微笑,“对了,就是这样。等一下,即使你受到庞塔斯大师的夸奖,也要这样。”

   “嗯。”朱理平静地看着哥哥。

   艾力克斯转过身,继续向前走着,“你知道为什么,可是嘉儿不知道。但是,我不要你做那个告诉她真相的人。”他说着,微笑起来。

   *十六年前*

   庞塔斯大师的剑室中,艾力克斯静静站在一边看着庞倍和德鲁埃大公的长子伊曼・德鲁埃用重剑比试。

   这种特制的重剑是没有锋利剑刃的,尽管如此,两人的剑刃相击时还是激起火花,他们的汗水洒在脚下的草垫上,晕湿的草垫呈现出大小不匀的深色圆形。

   “伊曼这次要输了。”朱理轻声在艾力克斯身后说。

   艾力克斯没有回头,“不要轻言输赢。同门切磋而已。”

   朱理笑了,还眼含嘲弄地看了艾力克斯一眼。

   演武结束之后,艾力克斯和伊曼说了句话,两人向大师行礼之后一起离开了剑室。

   朱理拿起木剑,一丝不苟练习,初夏的阳光从窗口投射在他身上,小少年的眉心紧紧蹙着,表情谈不上一丝优雅,几乎是在咬牙切齿,怀着深仇大恨在练习,一剑,一剑,刺、劈、斩、削。

   “你给了朱理很大的压力。”伊曼回身看着室内朱理小小的身影,他手中的剑比他还要高。

   艾力克斯淡然微笑,“这样对他有好处。”

   伊曼不赞同地看他一眼,“所以你对他也隐瞒自己的实力?”

   “我没有隐瞒什么,我确实对成为一个骑士毫无兴趣。”艾力克斯加快脚步,“伊曼,你知道为什么你是我的侍官长,而不是庞倍的么?”

   伊曼轻凛,望着艾力克斯郑重说,“是。殿下。”

   艾力克斯看着皇宫深处最高的那座建筑,“帝国的皇帝,需要的是一个能成为骑士王的弟弟。”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那条通往皇宫的小道上,攀爬蔷薇的枝条在夏日早晨的微风中轻轻晃动,在花影下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少女。

   她看到艾力克斯和伊曼后,并不行礼,只是向道路一侧让了一步。

   艾力克斯从她旁边经过时瞧都不瞧她一眼,倒是伊曼向她行了个礼,“嘉儿。”

   “我来等我哥哥。”

   “庞倍很快就会来。”伊曼对她微笑,又挥挥手,快速跑了几步去跟上艾力克斯,就在他要追上他时,艾力克斯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笑了一下。

   伊曼觉得他并不是在对自己笑,本能地回头,却看到嘉儿的长发和裙摆因为急转身而划出弧度。她背脊挺得直直的,公主般高傲地走向剑室。

   *十三年前*

   皇家歌剧院。

   舞台上,红极一时的女伶穿着华服,极尽哀伤地歌唱着,她的歌声宛若天籁,她的美貌如盛放的花朵,舞台的布景美轮美奂,几乎所有的观众都陶醉在这华丽至极的耳目享受中。

   几乎。

   观众席二楼最豪华的包厢中坐着一群气质高贵,服饰精美的人,当中有帝国的皇帝,几位大臣和爵爷,皇帝身边一边坐着一位穿着龙骑机兵队制服的十八、九岁的俊美少年,另一边坐着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

   女主角完成这一幕的华美唱段,在掌声中隐没于台幕之后,场景更换,几个女歌伶上台,开始合唱。

   紧挨着皇帝陛下坐着的少女打开手中的折扇摇了摇,像只小鸟一样趴在皇帝肩上,用打开的折扇遮着脸,轻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皇帝脸上现出惊诧恼怒的神情,皱眉不悦地哼了一声,招手叫来侍立在一旁的一位龙骑士,低头轻声吩咐着什么,那位龙骑士立即走出了包厢。

   坐在皇帝另一侧的庞倍看了妹妹一眼,目光中隐含责怪,嘉儿把脸转向一边,不和哥哥目光相触。

   过了一会儿,艾力克斯在那位龙骑士的陪伴下走进了包厢,几位大臣和庞倍看到他,纷纷站起来行礼,只有嘉儿,像是全部注意力都在舞台上,坐着一动一动,手里的折扇一下一下轻轻摇动。

   庞倍想要把位置让出来,但艾力克斯笑着对他摆摆手,在嘉儿旁边坐下了。

   嘉儿这才转过头,看他一眼,“艾力克斯,你的领结怎么开了?”

   艾力克斯笑而不语。

   嘉儿把折扇放在膝上,“我帮你系好。”

   艾力克斯就身过去,看她双手灵巧在自己颈间翻动。

   皇帝看了艾力克斯一眼,双手放在座椅扶手上,指腹轻轻敲击光滑的扶手。

   系好了领结,艾力克斯坐正,专注地看着舞台上台幕变换,像是在提醒大家专心欣赏歌剧,“接下来这段咏叹调极美,配上卡洛琳・波朋的歌喉相得益彰。”

   舞台上的灯光暗了下来,一盏接着一盏熄灭,最后,只剩下一个孤独的光圈,投射在女主角身上。风华绝代的美人即将香消玉殒,字字泣血,凄婉动人,她像一颗即将毁灭的恒星,散发出可怕的魅力,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住。

   黑暗的包厢中,嘉儿的手腕被艾力克斯握住了。她想要用力掐住艾力克斯的手背狠狠一拧,可他的手像是一只铁箍,箍在她手腕上,又猛然一松,滑到她手背上,在她虎口边上轻轻一捏,嘉儿的手立刻酸麻,手中的折扇也险些跌落,她急忙轻轻抬起双腿,让扇子从光滑的丝绸裙子上滑回来,不至于摔在地上,扇子柄碰到自己小腹的时候,她突然发觉,艾力克斯把她右手戴着的那只蕾丝手套摘了下来,她几乎要转过头去看他了,可是,她立刻放弃了这么做。

   一片黑暗中,她和他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她不知道手心微微的汗是她自己的还是他的。

   她能从眼角的余光中看到他,和她一样,他坐得直直的,静静看着舞台上演出悲欢离合。

   歌剧散场之后,嘉儿紧紧握着她的扇子坐到车上。她有点庆幸自己今天穿的是一件袖口长而宽大的复古礼服。

   回到家,她躺在床上,看到自己虎口上有一片小小的淤青,恍惚中似乎又听到艾力克斯微笑着在她耳边说“你在嫉妒。”

   嫉妒。

   夏季结束,秋季来临。

   天气渐凉的时候,皇太子和当红的歌伶卡洛琳・波朋的艳闻已经街知巷闻。

   皇帝陛下并没再表示出不悦。

   *八年前*

   隆冬。帝都郊外的校军场。

   艾力克斯穿着全套军礼服,佩戴代表皇太子身份和博若彻斯特家族继承人身份的绶带,腰侧悬着皇帝陛下钦赐佩剑,站在代表着帝国军力的方阵前。

   这是他第三次以帝国储君的身份替皇帝陛下检阅。

   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站着朱理。他十七岁,已经是龙骑机兵队的一员了,有望今年受封骑士衔,成为名副其实的龙骑士。

   检阅完毕,从校场返回皇宫的途中,艾力克斯问伊曼,“庞倍还要多久才回来?”

   庞倍在四个月之前奉命领军去洛特星系平叛。

   伊曼叹口气,“嘉儿也刚问过我。我也希望我康德能早点回来,最好能赶上新年晚会,他想要成为嘉儿的舞伴。”

   “哦?”艾力克斯笑着摘掉手套,“嘉儿选了他么?”

   “嗯。他期待了很久了。”

   “呵呵,我也很期待呢。”

   庞倍的大军在新年前的一周赶回了帝都。

   帝都皇宫的新年舞会,到处可见穿着帅气龙骑士制服的少年军官挽着一位名门淑女翩翩起舞。

   舞会快要结束时,艾力克斯走到了康德和嘉儿身边,对康德微笑,“可以借用一会儿你的舞伴么?”

   康德笑着看看嘉儿,又向艾力克斯行个礼,走到一边。

   艾力克斯向嘉儿伸出手,做个邀请的姿势,他抬起眼眸,看着她,她犹豫了一下,把手放在他手心。

   他带着她随着欢快的音乐旋转,低头闻闻她的发髻,“你喝了太多香槟。”

   嘉儿不和艾力克斯对视,她的目光投在他肩膀后面,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我已经十九岁了,我知道什么时候要停下来。”

   “你不知道。”音乐的节奏急而轻快,艾力克斯挽着她不停地旋转,她很快就感到阵阵眩晕,他的拇指掐在她手掌虎口上,让她有点疼,她愤怒地低叫,“你想让我出丑么?艾力克斯!”

   “啊,你终于肯看着我了。看着我,嘉儿!”他命令道,“不然我就像你想象的那样让你摔在地上,狠狠出个丑!”

   嘉儿怒视着他,“干什么?”

   艾力克斯对她温柔地微笑,“这支舞结束后,去休息一下吧。”

   他说完,脚步放慢,微笑着带着她起舞,在曲子结束之前将她送回了康德不远处。

   嘉儿独自坐在休息间的红丝绒长沙发上,无意识地抚摸着右手蕾丝手套上缀着的宝石装饰。

   艾力克斯走进来时,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皮继续看着自己的右手。

   他在她身旁坐下,递给她一杯香槟,“喝吧。”

   嘉儿接过香槟轻哂,“我以为你刚才说我喝得太多了。”

   艾力克斯也笑,然后,他收敛笑容,认真看着嘉儿,眼神中忽然有一丝淡淡的悲哀。

   他转过头,举起酒杯,呼口气,又转过脸,对嘉儿微笑举杯,“新年快乐。”

   他们酒杯相碰时,窗外响起一声礼炮声,一道金色的火蛇冲向天空,绽放成一朵硕大而华丽的烟花。

   嘉儿忽然感知了艾力克斯眼中那丝悲伤是什么,她闭上眼,举杯一口饮尽杯中的酒,声音哑哑的,“新年快乐,艾力克斯。”

   他们无声地坐着,各种颜色的盛大烟火在他们背后接连升上天空,窗外的礼炮声,从宴会厅中传来的音乐和人们互相祝福新年快乐的声音……这一切都离他们那么那么遥远。

   嘉儿把自己的手套摘掉,握住艾力克斯的手,又一只,一只,摘掉他的手套。

   她这么做的时候紧紧盯着他的双手,她能感受到他凝视她的目光,可她知道自己不能抬头看他,不然,她眼里的泪水就会夺眶而出。

   最后,她握住他的右手,和他十指交握。

   艾力克斯紧紧攥着她的手。

   良久之后,他说,“如果康德向你求婚,别答应他,好么?”

   他说完,停顿一下又说,“也别答应别的什么人的求婚。”

   嘉儿突然哽咽起来,她愤恨地抬起头看着他,“为什么?”

   艾力克斯像是在研究她的情绪一样静静看了她几秒钟,“你知道为什么。”

   嘉儿浑身颤抖,她再也无法阻拦自己的眼泪,她闭上眼睛,可它们依然流出来,她张开眼睛,要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手,可他紧紧握着她。

   她早就知道,从十四岁起她就知道,这场角力她永远不会赢。

   “我没有太多时间了。”

   “我知道。”

   *六年前*

   帝都郊外的皇家猎场。

   皇帝陛下在每年例行的冬季狩猎时意外坠马,情况危殆。

   嘉儿坐在昏迷不醒的皇帝床边,努力压抑着她的抽泣声,她抬头看看她的两位哥哥,庞倍,艾力克斯,他们一个穿着龙骑机兵队的上校制服,一个穿着储君的礼服,手上握着马鞭,严峻冷漠的神情如出一辙,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们两个这么像。

   她转身,求助般看向朱理,不,不,不要连你也是同谋。

   她安心了,朱理脸上是强行被抑制的悲痛,和无措。

   艾力克斯就在这时开口,“朱理,你带嘉儿出去休息一会儿。”

   朱理强忍悲痛,扶起嘉儿,带她出去。

   嘉儿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浑身发抖,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嘴里不断呜咽着,“朱理,朱理,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朱理第一次感到和嘉儿血脉相连,他拥抱这个比他大两岁的异母姐姐,肩膀也在微微颤抖,“嘉儿……我也很害怕。不过,你别哭,艾力克斯会处理好一切的。”

   他取出手帕给嘉儿,嘉儿觉得全身骨节僵硬,可是手却软得连一块手帕都拿不起来,她捏着手帕发抖,泪水顺着下巴流进领口,滴在胸前,滴在朱理手上。

   朱理不知道。

   他没看出来。

   我要告诉他么?

   不。我不能。

   她忽然坦然了,她依然悲伤着,可是她接受了事实。

   她的哥哥庞倍,和艾力克斯,他们两个策划、执行了这场意外,谋杀了他们的父亲。

   她继续抽噎着,流着泪,可是她知道,从此之后,她成了共谋。

   她想起躺在床上的父亲,帝国的皇帝,那个她从小热爱、依仗,无数次拉着他的手臂撒娇的男人,他看起来已经不像是他了!躺在那里的那个人,脸上有着皱纹,肌肉松弛,脸色灰白,衰弱,无力,马上就会死去――可他是她的父亲!

   她的亲哥哥们合谋谋杀了他!

   她捂住脸,放声嚎哭起来。

   她想起自己六七岁的时候,有一个冬天,她和庞倍到皇宫里,不知为什么,她说长大后要嫁给庞倍,他笑了,庞倍说她不能嫁给他因为妹妹是不能嫁给兄长的,她随即改变了主意,说要嫁给艾力克斯,庞倍嘴唇抿了一下,几乎是带着某种隐藏的恶意平静宣布,她也不能嫁给艾力克斯。

   然后,他冷冷看着皇帝陛下,看着他露出难过、羞愧、惊讶、疼痛、后悔、煎熬等等复杂的表情。

   那时,她还弄不清楚她和艾力克斯,和朱理,究竟除了他们更经常住在皇宫里之外究竟有什么不同。从没有人告诉过她,艾力克斯也是她的哥哥。

   她看着父亲,看他艰难地告诉她,艾力克斯和庞倍一样,也是她的哥哥,所以和庞倍一样,她是不能嫁给他的。她气得大哭,坐在地毯上捶打着身边的地板,双腿不断乱踢,被劝阻无效后,她跳起来跑出去。

   回家的时候,她在心里默默说,我不要你当我父亲,都怪你,都怪你!我不要艾力克斯当我的哥哥!都怪你!

   她十三四岁的时候,艾力克斯已经长成了一个俊美的翩翩少年,她听说他和某个贵族少女交好时总会大发脾气,然后想办法让那个少女难堪。

   没人敢责怪她,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她是皇帝陛下的私生女,他最为宠爱的孩子。也没人怀疑什么。因为她一贯喜欢和艾力克斯、朱理争宠,那么,欺负一下艾力克斯的女伴,也是很自然的。

   后来,她听说他在追求红极一时的女高音歌唱家,她挑着时间让父亲带着他们去看歌剧,在剧场捉到在后台等待女伶的艾力克斯。

   她解气了么?

   没有。

   他握着她的手,说,“你在嫉妒。”

   他和她都知道,她嫉妒的,并不是艾力克斯皇太子的地位。

   她嫉妒所有那些可以和他说笑调情的女孩子!

   她甚至幻想过,如果她的父亲另有其人……

   可是,现在父亲要死了……

   嘉儿无助地痛哭。

   朱理终于也落下泪,他机械地重复安慰她的话,“别哭了,嘉儿,别哭了……”

   他根本不知道她究竟是在为什么而哭。

   皇帝陛下并没有立刻死去。他昏迷了几个月后,油尽灯枯,才死去。

   艾力克斯的加冕礼后是按照惯例举行的宴会,嘉儿独自坐在宴会厅后的休息室,摘掉手套,把它们一只一只塞在红丝绒沙发的坐垫下面。

   艾力克斯拿着两杯香槟走进来,默默在她旁边坐下。

   窗外接连响起礼炮声和烟火炸裂的声音时,他站起来,把酒杯递给她,“嘉儿,我现在是皇帝了。”

   嘉儿和他干杯,接过他手里的空杯,仰望着他。

   这是艾力克斯的加冕礼宴会,他是主人,是唯一的主角,他必须马上去接见那些或是装着恭敬或是微露不驯的大臣和王爵们的恭贺。

   她把酒杯扔在地上,在他面前行了一个屈膝礼,握住他的右手。他的手背微凉,上面有青色的血管,手指修长,指尖和虎口有薄薄的茧。

   他极少在谁面前摘掉手套,也许是为了掩盖他其实精于剑术的事实。

   她微微弯腰,低头亲吻他的手背,然后又轻吻他的指尖,最后,她吻一下他的手心。

   “是的,吾皇。您现在是帝国的皇帝了。”

   他走之后,她看着巨大的落地窗,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了。

   她独自走出皇宫,走到那条连接皇宫和剑室的小道上。

   被白雪覆盖的蔷薇枝条在风雪中轻轻摇晃,像洁白的鱼骨。

   她在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她对他而言,是一件猎物。

   他用了很多心思去计划,一点点谨慎地尝试去捕获她。

   可是,如果猎物早已洞察了捕猎者的心机但却选择不逃走呢?

   他不知道,她也在狩猎他呀。

   *一年后*

   嘉儿・蒙巴顿穿着用金色丝线绣着玫瑰花枝花纹的白袍,单膝跪在皇帝的宝座之前,她的左手托着象征维元帝国帝国皇后母仪天下的天球,她的铂金色长发披散着,闪动着比那些金线绣成的玫瑰花还要美丽的光芒,柔顺地垂在肩背上。

   她在他面前微微俯首,他站起身,双手举着那顶世代相传的博若彻斯特后冠戴在她头上。

   年幼时她曾不止一次仰望过这顶后冠,但她从未想过,它原来这么沉重。而且戴上之后很不舒服,就像童话里的天鹅公主一样,她觉得这王冠的箍把头皮弄得很疼。

   在加冕典礼之前已经有过几次彩排,但这时,在帝国皇庭之中,在所有权贵、重臣的见证之下,由他亲手为她戴上这顶王冠之后,她仍旧感到震惊和恍惚。

   但多年的礼仪训练让她保持着一贯的优雅和镇静,她抬起脖子,和他对视一眼,把右手递给他,由他握紧,她向前走了一步,从容地在皇帝御座之侧的那个宝座坐下。

   维元帝国的皇后宝座。

   彩排时她仔细看过,这个她母亲终其一生也没能坐上的座椅其实是一把很普通的红色椅子,它的一侧扶手上甚至有很多字迹不同的划痕,艾力克斯说是历代的皇后留下的名字。

   她端坐在宝座上,看着大殿上的大臣,骑士,王爵们,听着司仪官一个个念着他们的职位、姓名、封号,平静地伸出右手,接受他们的吻手礼。

   她现在,是维元帝国亚历山大三世的皇后。

   艾力克斯・菲列特・博若彻斯特的妻子。

   仪式过后,照样是盛大的宴会,一刻也不停息的音乐,响彻整个帝都的礼炮声,绽放满天空的各色烟火。

   还有,不知何时飘起的细雪。

   她和他照旧坐在宴会厅后面那间休息室的红丝绒沙发上,喝着香槟。

   她放下酒杯,望着他,“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会成为你的妻子。”

   他举起酒杯,“我也没想过。”窗外绽放的红色烟火把他蓝紫色的眼睛染成淡淡的发紫的红色。仿佛俊美而冷酷的魔物。

   她看着他,骤然觉得陌生,她当年坐在地上踢着腿捶地哭喊着要嫁的人……

   她忽然笑了。

   魔物就魔物吧。

   她也是魔女。

   他也笑了。

   他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我很高兴父亲今天不在这里。”

   嘉儿苦涩地笑,“我也是。”

   他把她的手放在脸前,轻轻吻了吻她的手背,又亲亲她的指尖,就在她以为他会像她当年那样,亲吻她的手心时,他把她拉进怀里,热烈地吻在她双唇上。

   嘉儿的眼泪慢慢地流出来。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身陷地狱,还是飘然于天堂之上。

   她知道他接下来需要一个孩子,最好是一个男孩,作为他的继承人。那孩子有着一半她的血统,庞倍如果想要夺走艾力克斯的皇位,就要连这个孩子一起除掉。

   她觉得,他是在赌庞倍不可能有这样的狠心。

   可是,她也不能确定他是否纯粹地出于这样的用心。

   如果真是这样,她反而不会觉得痛苦,她可以从容应对,她身上流动的是帝国最古老的两个家族的血液,她受过足够的教导和准备去应付比这可能还要恶劣一百倍的命运。

   但是,她不确定。

   所以,她不断地疑惑、挣扎。

   她应该为这一切感到罪恶吗?

   艾力克斯并没有。

   他亲吻着她的眼睛,握着她的双臂,把她的手掌心紧紧贴在自己胸口,不管是他强而有力的心跳还是他猛烈的撞击都让她应接不暇。

   他显然是怀着一种久久的期待和阴谋终于得逞的欢喜来做这件事的,但他居然在这种时候还很关心她的感受,希望能使她享受到这件事的愉悦和快乐。

   就在结束之前,他俯身吻她的耳朵,轻声低语,“跟我一起下地狱吧,嘉儿。”

   她终于崩溃大哭。

   他却平静地抱着她,擦拭她的眼泪,梳理她的头发,“哈,你知道的。你知道是我和庞倍一起动的手。”

   “从那一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同谋了。”

   他用手指卷起一缕她的头发,拉紧,又赶紧松开,像是怕把她弄疼了,他用嘴唇磨蹭着她的嘴唇呢喃,“连亲生父亲都杀掉的人,这点罪算什么呢?干脆全都记在我头上吧。好了,嘉儿,如果你不想和我一起下地狱,就留在天堂吧。”

   他说完,又翻过身抱紧她,不顾她的推拒再次进入。

   也许我真的应该下地狱。

   我一直是你的同谋,艾力克斯。

   我甚至还背叛了庞倍。

   我从未告诉过他你手上有和他、和朱理、和许多善用剑的骑士一样的茧子。

   *四年后*

   嘉儿知道她必须要离开了。

   就像艾力克斯所说,她终究和他和庞倍有不同。

   “你和朱理更像。”他抚摸她隆起的腹部,他们的孩子就在那里孕育,还有几个月就会出生。

   “我和庞倍达成了协议,如果你愿意,生下孩子后就可以离开帝都。他会派人接你去苏芳。”他趴在她腹部,“啊,它在踢呢!”他抬头看着她笑,“你会被它踢疼么?”

   嘉儿已经知道,她怀的是个男孩。

   她不知道艾力克斯是否担心过孩子健康,但是她坚持请医生抽羊标本做了染色体检查。

   没有畸形,没有遗传疾病高风险。

   孩子已经七个月大了。

   从投影上已经能看清他的长相。

   想到自己很快会和他分离,嘉儿就十分痛苦。

   但如果她选择留下,她以后怎么面对孩子?她要怎么解释?期待他永远不发现真相么?干脆就像很多大臣以为的那样,装作自己和艾力克斯并非同父异母的兄妹么?

   她现在终于明白,当年,那一天,父亲为什么脸上会露出那样的复杂的表情:难过、羞愧、惊讶、疼痛、后悔、煎熬。

   她和他的儿子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她看到艾力克斯抱着那个婴儿,眼角含泪,他把小婴儿抱到她身边,想让她看,可她咬着嘴唇,把脸转过去,强硬着心肠,闭着眼睛。

   新生儿哼哼嗯嗯地哭着。

   “我不能看他。艾力克斯,求你了,抱他走!抱他走!”嘉儿嚎啕痛哭。

   艾力克斯再也没有让孩子出现在她面前。

   他知道,嘉儿从得知自己怀孕那一天就备受折磨。

   嘉儿离开皇宫的那一天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艾力克斯没有去送别她,他去了皇宫中的小礼拜堂,一人坐在忏悔室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快要记不得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情形了。

   他当时有多大?八岁?九岁?

   嘉儿扎着两个马尾,有点腼腆地拉拉他的衣袖,“艾力克斯,你愿意娶我么?”

   真的全是阴谋么?

   也许真的是的。

   可这阴谋耗时太长,长到他已经分辨不出真假。

   在这一场长达十多年的阴谋中,他谋杀了自己的父亲,还有其他很多很多人,他为朱理举行了葬礼――尽管他并未殉国,现在,他要为他的妻子,他的皇后,嘉儿,他的异母妹妹,举行葬礼了。

   他从坐垫下取出一只蕾丝手套,原本洁白的蕾丝已经微微泛黄了。

   他抚平手套,想起那一天,在黑暗的歌剧院包厢里,他紧紧握着她的手,然后,让他诧异的,她张开手,和他十指交握。

   嘉儿从一开始就明白。

   她真的是他的同谋。

   可她会后悔么?

   他是不会后悔的。

   心情平静下来之后,他慢慢走出忏悔室,走出了礼拜堂,又走出了皇宫内院,沿着那条小道走向剑室,细雪铺在碎大理石铺成的小道上,每走一步,都要非常非常的稳。

   艾力克斯从小以仪态端庄闻名,可今天却突然间差点滑倒,他及时抓住了一条蔷薇花枝才稳住身形。

   他松开手,口鼻中呼出的白气像一团雾一样在眼前散开,那条被白雪覆盖的枯枝上洒着点点血迹。

   他疼得流泪,可是却笑了,“当年建这条小道的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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