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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一直在过去

  “有没有人一直活在回忆里?”

  “有,这样的病人不少。”

  “为什么宁愿追忆过去?却不愿珍惜现在?”

  “其实这是自然的,我们都是如此。”

  时常有客人对关在蓝提出这样的问题,见得多了,她发觉自己亦是希望活在回忆里的人。她也希望活在某个人的回忆里,那个好像世间一切都无法企及的,重叠无休的时间也无法淹没埋藏的地方。

  她的小后妈有一次对我说,回忆不是纪录片,是三十年前看过的法国电影。

  此言出时,她32岁芳龄。那天她一个人从关在蓝爸公司打车回来,或是他们大战了一场。她不想回家,约在蓝在附近一处茶舍见面。我走进房间的时候,她捧着一杯苦尽甘来的老普洱,寂寥地喝着,眼神落在远处,莫不可测。我还记得她那只带着珐琅画Hermes腕表的左手无力地搭在桌沿上,手指脆弱地低垂着,她终于像一只精疲力竭败落的倦兽瘫软在那儿。巨大落地窗外那一碧的春光倾泻在她脸上,却不是她世界里的颜色,照得她更加晦暗不明。

  关在蓝情不自禁地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事实上,她们麑战了这些年,最后引发与我父亲的纷争,这并不是败给了在蓝。

  而是败给了属于他们最初的美好回忆。最让她伤心的,不是父亲现在不爱她了,而是父亲曾经那样爱她。

  关在蓝忽然想起什么。

  景熹,回忆究竟是什么?涵馆山上的夜风挟带着雪粒还一直在关在蓝脑海里吹着,而你却不曾认得我。那一晚那个钻进你被窝里的我,被你丢弃在她可怜的回忆里,而你却从来都不知道。

  彤以为你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你要孤独终老。原来并非如此。我未曾想到,缪好时也会来问我同样的问题。

  她躺在诊室蔚蓝色的天鹅绒沙发里,盖着我递给她的针织薄毯。下午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房间里仍游移着丝丝秋日的凉意。

  “在蓝,会不会有人永远只活在回忆里?”

  “怎么了?你可不是会问这种问题的人。”

  “我不是,但有一个人好像是。”

  “谁?”

  “你不认识。也许会认识。我有机会带他来你这里。”

  “你很关心他嘛,谁呀?说给我听听。”

  “他似乎把我当成了另一个人,他的记忆里有忘不了的人。”她话至于此,我的心已经莫名的揪紧阻滞了。

  “你爱上他了么?”

  “......在蓝,什么是爱?”

  “我只是心理咨询医生,不是情感专家。不过,你在牵挂他了?”

  “他是那个冒雨去寻伞来接我的人?只是巧合吧。”好时笑了,这些日子以来她难得一见的面有悦色。

  那天的天色就这样暗了下来。远方似有轰隆隆的雷声郁郁而至,遮蔽了暮色的阴霾吞噬了光线,吞噬了白昼,竟也一瞬间吞噬了我与好时之间静谧良和的光年。

  我望着她,虽然大病初愈,她稍显消瘦的双颊,却不知有哪里的微茫亮光闪动,好像花儿结出果实的新色。

  景熹,我猜,那个人是你。

  为什么你是我的法国电影,珍藏一生,不忍卒读,却悄悄走进了别人的生活?而这个别人竟然是缪好时。回忆不是无法替代的吗?你的心不是已经随着那个她溺亡了吗?原来我治了你的病这么多时日,却不懂一个最简单的方法。心病要有心药来医,而我并不是你那帧心药而已。

  我望着窗外的天气,听见好时说,

  “你记得吗?你最讨厌雨天了。”

  “是吗?冒雨寻伞?怎么觉得那么遥远。那是你什么时候说过的话了?”

  她提起过去的时光,这一刻竟然让我有种说不出的伤感。

  “陈年旧事了。是高三吧,高考前是雨季,有一天忽然下起瓢泼大雨,那雨像是会下一辈子也不停。”

  “对啊,下一辈子。所以有人说,要爱就爱一个暴雨天为自己出去寻伞回来的人。这个人出现了?”

  好时答非所问,“那时候,是程思修去体育中心找来一把伞接我回家,他浑身湿淋淋的样子我现在还想得。”

  “原来真的是他,当时我们都猜是程思修,你死不认账。”

  “我怎么认?那不等于在说我和他好了?”好时仍然偏躺在沙发里不肯起来,拉好盖在身上的薄毯,准备好睡一觉的架势。

  “你们没有好过吗?”我将毯子掀开。

  “其实我没有喜欢过他。冒雨寻伞是开玩笑的,可你们竟然都信了。亏的你现在还是心理医师。”

  我将毯子叠起来,拉她起身。她的手冰凉凉的,只有一点点温度。

  “那么现在这位呢?”我问。

  “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我。”

  “他也雨天撑一把伞去接你么?”

  她起来穿好风衣,佯装要赶紧逃跑的样子。说,“在蓝什么时候也变成了三姑六婆了?我的好医生。”

  那天晚上我没有陪好时吃饭,叮嘱她早回家休息。她也没有觉出什么,开车走了。等她的慕尚完全离开了,我才慢慢把车驶出停车场。

  暴雨已倾盆而至,如注的雨水都没有给人喘息的机会,街上的一切浸透在水雾中,变成寂寞的光影。我的车开着开着像是陷进泥塘,寸步难行。后面有车焦急地响了几声喇叭,我只能将车靠边,按开应急灯。副驾座上手机从包里漏出来,我终于没有再思量的力气,直接播了你的号码。你的每一个号码我都不曾储存,因为我都记得,每时每刻都能播出来。只是,我不愿承认我是那么的想播电话给你。

  电话接通了。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在蓝吗?”

  “......是我。”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

  “在蓝?在蓝?下雨信号不太好。”

  “你在哪里?”

  “在杂志社交稿,没开车被困在这里。”

  “我过来接你,在哪个杂志社?”

  “现在堵车啊,这里的编辑一会儿要一起吃饭。你别来了。”

  “在蓝?你怎么了?今天遇到什么事了?”你的声音里透着关心,但那关心不深不浅,从来没有越过你我的地平线。

  你说话的温度让我渐渐清醒。我是你的心理医生,我能说我爱上了你么?我能让你知道你在我心里的位置吗?我如何让你知道,我很挫败。我无论如何也走不进你的心,我所做的不过是徘徊在外,拼命窥探。

  “Berg,今晚能陪陪我吗?我......失恋了。”

  “啊,你什么时候开始谈恋爱了?”

  “已经结束了。你能来看看我吗?”

  “好吧,我晚一点就过来,你在诊室吗?”

  “我在家里。”

  “好,你吃点东西。别太伤心了。”

  挂了电话,我慢慢静下来,甚至有些后悔给你打了这样的电话。我们只是朋友不是吗?或者只是医生和病人。你会为谁开启心扉本来就与我无关。我不应该向你索求感情,除非你会爱上的人,是我。

  那一刻我的心如同这黯淡无光的时刻,乌云深处,阳光被撕成碎片。是的。我最讨厌雨天了。雨天让人情绪泛滥,负能量膨胀,愁绪万千。雨天让人泥足深陷在情感的漩涡里,纠缠不清在回忆的错觉里。

  你执着于你的过去,而我执拗于关于你的过去,果真我们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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