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常断无生灭(六)
看着老人有些异常的神情,夏元熙猜想他是不是想要一些仙道法术?
但此时他身体状况已然很差,基本上再无寸进的可能,但长年苦修,精神力应该远超凡人,虽然不能依靠修道长寿,学习一些凡间方士、炼气士的小术应该可以。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传你一诀。”夏元熙略一思索,还是决定传授他搬运法。
这门法诀在上位修士使来,那是搬山填海,化丘陵为坦途,而凡人的能力固然低微,可也能抵得上三四员壮年汉子的劳力,让这位老人养活他与年幼的孙子再无问题。
“沿河的肥沃淤泥田地好像都属于神庙的产业,此外的土壤过于干旱,如果雨季少水,必定颗粒无收。老丈可以用这门法诀昼夜运水,只用盘膝打坐,不必劳累身体。如此一来,灌溉足以养活你们的田地绰绰有余。”
那老人愣愣的,夏元熙还以为他心中欢喜,没想到他却摇摇头:“觉者大人,此间凡世不过虚幻,我参悟三十多年,早已明悟,无论怎样的俗物都无法成为我心中挂碍,还请觉者大人传授真正能够超脱彼岸之法!”
此话一出,夏元熙总算知道症结在哪了。
这里的人目光都看的太过遥远,反而看不清自己脚下的路。
夏元熙自思,在她修道之初,也是懵懵懂懂,并不明白这么多的道理。虽然一日不飞升,留在俗世中,也不过是活得稍微长些的蝼蚁,最终抵不过世界前进的脚步,但如果没有漫长的寿元,从微末小伎开始了解这个世界的本质,又谈何与道合一,掌握至道,飞升而去?
他们的问题就在于完全忽略了寻求大道的途中必要的努力,仅仅着相于最终一步,仿佛一人吃了五个包子方才填饱肚皮,却懊恼认为,前四个都是白搭,早知道就只买第五个好了。
况且,此间苦难之地,的确能让人长年目睹生老病死的景象,进而产生“世事无常,万物皆虚”的念头,并极度渴望能够超脱它,远离它。如今想来,一路上听到那些妙语连珠的禅理,虽说道理正确,但说话的人心怀的并不是佛陀的慈悲之念,而是对坎坷俗世的厌倦和逃避。
释迦摩尼了悟前,本是一国王子,坐拥无尽荣华富贵,但在安逸放纵的生活中,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另一条崎岖小路,这才是真正的顿悟。
如果未经历人世的喜乐,就声称自己已经看破红尘,这样的觉悟也不纯粹,更像是想要逃避苦难本身。至于追求大道,不过是他们的精神寄托,用以忘却被施加于肉身上的饥饿疾病等痛苦罢了……
夏元熙想通了这一点,只觉得心中豁然开朗,像是什么枷锁锒铛落下一般。
再听着周围虔诚空灵的诵经声,她再也感觉不到之前那种肃然起敬。无论是哪里,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所有人都有着自己的魔障,强求不得。
她招手,呼唤那小男孩过来,指尖在他脑门上一点,顿时一些玄奥的文字就出现在他脑海中,虽然从未学过,但却能莫名领会它。
“这是一篇基础的修道心法,还有一些搬运、驱鬼的小道法术。你只要勤学苦练,日后去神庙或者宫廷谋个祭祀之位不成问题,如果你想要真正踏入修士的世界,那就要去茫茫大海中寻找机缘。但你要想好了,在凡人中,你是全知全能的神明,可是在我们修士界,精通这些法术也不过是仆役的水平,今后要出人头地,全靠自己。”
在小男孩似懂非懂的目光中,夏元熙再度腾起云驾,瞬间就消失在院落中。
“觉者大人!”老人慌忙滚爬过去,却只抓到一把空气。
“为什么……”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左近算得上最虔诚苦修者的自己,竟然没得到觉者的点化,反倒是他那冥顽不灵的孙儿却被看中了?
夏元熙一路顺着河流,来到出海口。越靠近这里,人烟日渐稀少,哪怕在下游淤积的肥沃泥沙足以让撒下去的种子不加任何管理,就能够拥有傲人的丰收,但这里依然没有任何人或生物定居。
这里,是大陆口耳相传的禁忌之地。
河面上,依然漂浮着各种生物残缺的浮尸,甚至在河底的泥沙中,都裹挟着大量遗骸的白骨,随着河水奔流的方向缓慢前进。
夏元熙甚至产生一种错觉,就像是自己在跟随者一支沉默的旅队,浩浩荡荡开往一片未知的神秘区域似的。
浊黄的河水即使到了大海中,也凝聚不散,在云层上方看来,深蓝与土黄泾渭分明,让人能清晰地跟随河水流动的方向。
渐渐地,海面上起雾了,阴沉沉乌云一般的浓雾让夏元熙不得不按下云头,以免错失什么线索。
最终,黄褐色的河水缓缓冲刷在一片滩涂上,将它裹挟着的白骨混杂着泥沙,拍击在岸边。
也不知究竟这条河流淌了多久,竟然能在茫茫大海中形成一片广阔的三角洲。透过浓雾,可以看到其上怪石嶙峋,夏元熙行走于其间,包含牙齿、骨片的沙石发出咯咯的响声,更显得四周死一般寂静。
毫无征兆地,一阵微风吹过,在她身后造成了细微的“呜呜”响声。
在她印象中,身后明明刚刚才走过,那是一片无迹的砂砾荒野。
她猛然回头,却看见身后的景象变了!
那是一座骷髅垒砌的高山,其上用肋骨、脊柱、腿骨一根根筑成了一座阴森华美的宫殿,宫殿三面环抱着同样以人骨为材的宝座,伸展的无数白骨手掌构成莲台千叶,恢弘而可怖。
宝座上,站着两具没有血肉的完整骨架,看形体应是一男一女,男子那具骸骨头戴五颗颅骨攒成的宝冠,二尸交臂做舞状。
风徐徐吹过,从空洞的骷髅山,还有人骨殿堂的骨堆缝隙中穿梭,带来如泣如诉的呜呜哭声。
这一切,构成了对任何活物最原始的恐惧。
“在下道号玄玑,参见墓葬主。”夏元熙稽首一礼。
“你这小娃娃倒有意思……本座最近一次遇到活人是百年前?还是两百年前?不是见鬼一样的乱嚷,就是畏惧地称本座为‘尸林怙主’,吓得屎尿齐流。本座也是好久没遇到舌头这么甜的小姑娘,似乎还有天人的味道?倒是个稀罕货色。念在你如此讨人喜欢,等会本座吃你时,也不会让你多尝苦头。”骸骨男尊下颌关节发出咯咯的声音,似乎在笑。
这就是让流洲那群生死看淡的民众都为之恐惧,并且在修真界也是禁忌的人物。他名字早已不可考据,因为佛门的厌恶,被抹杀在茫茫的典籍中。大多数人畏恶地称他为尸林怙主,但仍有一小撮叶公好龙的邪修尊称他为墓葬主,向他的塑像朝拜进贡。
夏元熙在昆仑最高权限才能阅读的几部经文中看过,这位尸林怙主原本是上古佛门一位大贤的弟子,因为与师弟的一次论道产生争执,闹到自己师尊面前。那位大贤听过双方阐述,发现了尸林怙主内心深处的邪念,不惜耗费自己辛苦修得的功德,帮助尸林怙主洗涤魔尘。
但尸林怙主却认为师父偏心师弟,想要废去他的法术,于是恶念爆发,反而杀得养育自己的宝刹人头滚滚,满门上下没有一个活口。从此叛离佛门,破尽三昧耶大戒,犯下最深重之波罗夷罪,成为一个人人闻之色变的可怕魔鬼。
当时,正是人道大兴的时候,正道中极少听闻如此罪孽滔天之人,尸林怙主算得自己最终将被群起攻之,神魂俱灭。于是在此之前,当机立断兵解转世,在流洲一位女夜叉腹中诞生。
他一出世便头生三目,口有獠牙,第一日吮尽母奶,乳(和谐)房血水渗出;第二日饮尽母亲血液;第四日啃光母亲骨肉;第六日再也找不到食物裹腹,又将周遭夜叉恶鬼全部吃光,再辗转沿河而下,吃人无数。最后更打到欲界,吃了天人数百,更强娶一位魔女为妻,将她意识腐蚀占据,变为一位男女双体,浑然一心的存在,从此他佛魔双修的法门就此证得,成就永生不死、非魔非仙的不朽金身。
他的斑斑劣迹震惊三界,佛门集结了各个宝刹的有道高僧,更在一位拥有净土、已经飞升界外的佛陀帮助下,才把他击败,尸身分裂为八块。但他此时元神已经不朽,如果不是再无一处天外天世界肯接纳他,定然已经破碎虚空而去,此界的力量也无法完全将他消灭,只得将八块尸体分别抛入世界的八个方向,以免他再度复活。
为了安抚这位灾厄之星,众仙佛便与他约定,世间所有无人安葬的尸骸都属于他,让他安分维持现状,免得再生事端,这才有了八处尸陀林的产生。
这样的凶神,如果不是掌教给的人骨顶珠,夏元熙也不敢贸然前往。但据玉重楼说,空闻前来此处后就入了魔障,想来作为前佛门,空闻也知道其中□□。根据尸林怙主刚刚所言,一两百年前有活人来访,大概他也是手持这类信物才安然进出的吧?
不过好在玉重楼和左丘伯玉都不是上古门派或者佛门出身,不知道尸陀林隐藏的大恶尊是这位,否则定然与她翻脸也不准她下山。
夏元熙想起这个,就心中一暖,连带着阴森的尸陀林都不那么可怖了,她取出那枚骨珠,托在手心上,顿时一圈金色的光华扩散开来,呼啸的寒风停滞了,人骨坛城也不在发出哭诉的声音。
“哦?怪不得敢来本座这里,原来是带了这个。”尸林怙主颌骨再度发出咯咯的声音,不过这次幅度更大一些。
夏元熙掌中骨珠在不受她控制,自行向前飞去。这是掌教给予她的护身符,她本想抓住,但想起要是对手是这位,那有没有这东西差别都不大,于是也不去管它,坐视骨珠飞到男尊骷髅手骨中。
“这枚应该是属于觉缘的吧?”尸林怙主自言自语道。
“墓葬主认识这位大师?”要是这人是他亲戚,掌教真是害死我了……夏元熙想。
“当然,因为他就是本座杀的。”尸林怙主头骨嘎嘎一笑,阴风一样声音让人不寒而栗,“如此一来,七十二枚珠子又到了一枚!很好,很好!小丫头,既然你带来了这东西,那本座便饶你这次!但是本座林中可不是那么好进的,你要是能心智健全地出来,本座就会解答你一个问题!”
阴惨惨的飓风刮得夏元熙变体生寒,几乎站不住脚。看这位魔星的狂笑,她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感觉就像与魔鬼签订契约的无知凡人似的……
“墓葬主!请问这枚骨珠对您有何意义?若有可能,晚辈日后再有难解之题,定当再度寻找这种骨珠,前来向前辈讨教!”夏元熙强行控制住身体,不被风暴卷走,一边大声道。
她心怀渺茫的希望,不知道声音是否能穿过这利刃般的飓风,也不知道喜怒无常的尸林怙主究竟会不会变了颜色,会不会回答她……
“说谎,你还真是个胆大妄为的小姑娘。”骷髅冷冷一哼,让夏元熙脑中产生尖锐的疼痛,“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本座当年杀了七十二个同门师长和师兄弟,这些骨珠就是取自他们额骨顶门。本座破了根本戒誓,犯下波罗夷大罪,即使已经转世,也当被刑囚九十二万一千六百万年……哼哼,但有了这些骨珠,就可以缩短本座被关押的刑期,当年那些大门派应该都分了些,总有些想要习得本座神功的蝼蚁拿来去本座交易,可惜他们如今都在我尸陀林中长住了!”
=======
码字软件崩溃了,损失了1000字,1点左右重新码上去,买了的小天使们记得1点后来收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