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四,龙体欠安,免朝。
日出,太极殿外等候早朝的大臣们,成群结队的朝宫门外走去,另有几个低了头不动声色地往御书房方向去了。
“皇上这又是怎么了?前天也不舒服。”龙体欠安一说,也只是场面话,哪个不知道李世民身体很好,日朝免了多半是遇上什么烦心事。
“不知道啊,科举将完,魏王也成亲了,吐蕃来求亲的使者打发走了,南边洪涝赈银也拨出去了,这还有什么事儿啊?”
“唉,索性魏大人还在家养病,这要是知道皇上三天两头不上朝,不得闹上一场。”
“不行,我得去问问...房大人,房大人,您可知这是出什么事了?”
这还没出宫门,房乔已被叫停了三回,停下脚好脾气地回了一礼,随即便摇头苦笑,再回上一句“房某不知。”
打发走了人,再左右瞧瞧,几名大臣都同他一样被缠着问询,他踟蹰了片刻,就朝着长孙无忌的方向去了。
“长孙大人。”
长孙无忌正同刑部尚书高志贤一道,扭头看见房乔,便对高志贤低语几句,后者同房乔打了招呼便先行离去,而长孙无忌对房乔伸手一指宫门,两人便顺着路边,搭伴儿朝前走去。
“是哪位出事了?”房乔将象牙笏倒插进袖口,轻声询道,他虽不知情,可也能大致猜到,魏王大婚几位皇子都归京,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怎么不出事端。
“齐王,”长孙无忌神色如常道,“昨晚吴王宴请,魏王、齐王等人都有到场,宴散后......案子交给大理寺审,魏王被禁在琼林殿里,其他几位早上才出宫。”昨夜才发生的事,他竟能大差不差地叙了一遍给房乔听,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这么确切的消息。
两人绕过花坛,掉在人群后头,房乔摇头,“我有些想不明白,这事不像是魏王所做。苦肉计?不,曲江池深易溺,深夜投江更是九死一生,齐王惜命,断不会冒这种险。可若说还有第三者,为何齐王昏迷前会一口咬死魏王。”
“是与不是,都要详查审过才知,”长孙无忌并未参与他的分析,只是又说了一桩事给他听:“魏王府下属的文学馆昨夜死了二十八个文人,早上被人发现在大书楼中。”
房乔脚步一顿,长孙无忌也随之停下,补充道,“仵作检尸,并未有丝毫中毒受伤迹象,是猝死。”
一夜猝死二十几人,凭谁都知道这等死人案是有猫腻的凶案,但是尸体没有中毒和受伤迹象,不合常理,又偏偏无迹可寻。
“看来是出了奇案――二十八条人命啊,”房乔仰头看了看东边宫殿群落中升起的日头,轻叹一声,道,“我要到文学馆去看看,你呢?”
“刑部暂封了文学馆,不能随意出入,你若要进去,就走侧门找德安通行。”长孙无忌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勾形玉饰给他,并没有陪同的意思,“珍安这两日精神不错,我回去陪她到青云观还愿。”
长孙夫人体弱多病,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使得长孙无忌儿女众多,宴会酒席多是携子女前去,这位夫人常年居在深宅养病,鲜少出门。
两人说着话,已行至宫门外,不少马车都陆陆续续地接人离开,见他们出来,两家车夫一前一后驶了过来,房乔对着长孙无忌一揖,便先行上了马车。
“唉,那孩子才刚成婚三日吧。”
文学馆前有一群官兵把守,但外面还是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群人,有在馆内读书的文人,也有附近居住的百姓,对着无人出入的门内指指点点,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议论声。
遗玉和齐铮乘着马车从前门路过,逗留了片刻,便反道进了一条窄街,三转五拐,在一处僻静的小巷中下了车。
“是这里吗?”齐铮站在左右打量,没发现有什么门径。
遗玉被平霞扶着下了车,也望了望四周,见到一株老槐之后,方朝着那树走去,墙面前后有三尺长的后褶,若不仔细瞧,谁能发现这树后有个小门,门外没有落锁,平推不动,却被她在门上摸索了几下之后,一推便开。
这扇门后是一条小路,直通文学馆后院,齐铮口中啧啧有声地跟着遗玉进去,一见眼前绿树丛荫,不由稀奇问道:
“我在文学馆几年,还不知有这么个地方。”
“王爷带我来过。”遗玉说着话,将门后几条机括重新搭上,想起两年前她生辰那个夜晚,李泰便是带着她从王府侧门一路步行,从这里过,在风伫阁楼顶的露台看星辰。
思绪短暂地开了个小差,遗玉和齐铮一路低语穿过一条游廊,走过一座小湖,早上被封,在馆里的学生都被官差催回了学宿馆等候问话,齐铮熟门熟路地领着遗玉躲开巡查的护卫,朝着大书楼的方向走去。
遗玉不是没有办法从前门进去,只是外面围了那么多人,各路眼线掺杂其中,尽量不要节外生枝为好。
太阳刚刚升起,两道傍着绿荫的长廊边角探着光影,本该是和煦温暖的早上,如果长廊那头的大书楼中,昨夜没有死掉二十八条人命的话。
刑部人手有限,多被派去守门,遗玉和齐铮站在长廊往那头看去,只见有四名侍卫把手在书楼门外。两人对视一眼,便抬脚走出了长廊。
大书楼前的官差是一大早便被调过来的,早点没有吃就被派过来守这死人的书楼,站了个把时辰也没见有人来,多少有些不满在心,正饿地肚子发叫,忽闻南边儿一阵吵杂声,几人打眼瞧过去,就见两女一男朝这边快步走来,转眼就到了门口,四人一虎脸,按着腰刀欲斥的同时,也听清楚了那撵在那一对主仆模样的女子身后阻拦的男人声音:
“王妃,王妃您听我说啊,王爷当真不在馆里,大书楼出了命案,您还是别到处跑,赶紧回王府去吧。”
王妃?这人是怎么进来的?官差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见疑问,一声“站住”没能出口,就被一顿怒斥压下:
“胡扯王爷昨儿压根就没回府,若不是在文学馆,那是宿在哪里?我刚嫁他三日,他便这般待我,是欺负我娘家没人吗?我告诉你们,我祖父是怀国公就是他老人家死了也是这大唐赫赫的功臣,给我滚开你一个从六品的小官儿也敢拦我,你是嫌命长了吗?”
门前四个官差傻眼地瞧着那怒气冲冲的娇俏女子一指差点戳在那几尺高的文士鼻子上,喝骂之后,便青着脸,看也不看他们几个,直往门内走进。
“站、等等,”大约知道这是魏王妃,几个官差不敢怠慢,却也不敢玩忽职守,只好伸手挡住她去路,硬着头皮道:“这里不能进,您――”
“啪”地一声,话没说完,脸上便挨了一巴掌,那力道不大,却足够叫这说话的官差愣住,不等他羞恼,就见眼前女子斜着眼睛一脸轻蔑地看着他。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拦本妃去路,是要作死吗?”
说罢,便又用眼神狠狠刮过另外三人,这般刁蛮的态度,直把四人呛的不能吭声,眼睁睁看着她怒冲冲地走了大书楼。
“咳咳,几位兄弟,”齐铮见到遗玉走进去,这才上前两步出声道,“对不住了,咱们王妃脾气不大好,”又一指自己左脸,同病相怜地瞅着那挨打的官差道:
“瞧瞧,我刚才也挨了一巴掌,但还能怎么招,人家是魏王妃啊,一句话就能叫咱们这些人死去活来的,说什么对的错的,咱们不都得听着。唉,担着吧,她没找到人,等下就出来了。”
四人见他左颊上果然泛着红印,几句话又说中他们心坎,几人一时便也忘了问这俩人是从哪冒出来的,那挨打的还捂着脸压低了声音对齐铮嘟囔道:
“难怪魏王殿下新婚就宿在外头,娶这么刁蛮个女人,换了我也不爱回家...”
齐铮嘿嘿两声,咽了口唾沫,身子一侧,指了指门旁阴凉地,冲他们挤眉弄眼道,“这里面的事儿可多了去,走走,咱们到那说去。”
谁没个好奇心,四人左右瞧瞧周围没旁的人,便同他离门几步,听闲话去。
遗玉站在一楼楼梯角处,看门前几人离开,方才提了裙子又下楼来,存放书卷的室内难免潮气,可大书楼里却通常是沉静的墨香,就是在这阳光明媚的早上,她却从这笔墨的味道里,寻出了一股阴沉,这是死人残留的腐气,她在普沙罗城那年,没少在贫民区中闻到过这种气味。
仵作查后,便在大书楼外侧搭了凉棚,尸体都被转移进去,等待事后亲属认领,昨夜猝死的文人,非都是在一楼,遗玉领着平彤在书架中间穿走一遍,寻着地上用黏石粉撒的尸痕,一楼共死了六人。
再楼上走,一层层数过去,二楼九人,三楼十三人,书架旁,窗下,过道上,书案旁,分布很是散乱没有规律,遗玉走过这些尸体曾经摆放过的地点,犹能想象出他们死前,有的正在翻书,有的正在写字,有的正同人说话。
“小姐,”平霞跟着遗玉轻手轻脚地在楼间走动,从进门后,头一回拧着衣角开口小声道,“您、您不害怕吗?”
她知道这楼里,昨夜死了好多人,她是从受灾的家乡流亡到长安的,见惯了饿死的冻死的,却不明白像是小姐这样的娇贵人,怎么会有胆子在这鬼地方走动。
“怕,怎么会不怕,”遗玉蹲在一快尸痕边,从袖里抽出干净帕子捏起一块小东西,边拿到眼前打量,边轻声道:
“怕,那证明我们还有良知,可有些人却连怕都不会了。”
(发迟了,果子明天休息,这几章要求比较缜密,花费时间多点,我静下心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