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
黄昏时,邢夫人从娘家归来。
邢夫人照例去贾母那里侍奉晚饭,回来后,他便道书房告知贾赦自己明日还要回一趟娘家。
贾赦正在埋首写稿,忽听此话抬头看她,“你娘家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老爷不必操心,我明日去去就回。”邢夫人给贾赦行了礼,便兀自回房歇着,连晚饭都未曾用。
次日一早儿,邢夫人便来和贾赦告辞。
邢夫人的兄长邢忠,因家中艰难,才携家上京投靠。贾赦猜测她大哥在京安顿,花费必然许多,便叫猪毛再取二百两银子来,让邢夫人拿着。
邢夫人忙道:“大可不必,昨日老爷给的那二百两,我其实还未给他,今日便是要拿给他们的。”
邢夫人说话时臊红了脸,急忙和贾赦告辞,便匆匆离去。
贾赦觉得邢夫人有点怪,便想着等她傍晚归来时再细问。
猪毛这时鬼鬼祟祟进屋,见没什么外人,赶紧兴奋地凑到贾赦跟前。
“老爷,有大事。宁府珍大爷和尤二姐的事儿,您要不要听?”
“这事儿我知道,你就不能打听点新鲜得?”
猪毛委屈,他哪里知道老爷的消息这样灵通。
贾赦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他得把消息网扩大到京城贵圈的每个府邸。权贵们秘密从来逃不过身边奴仆的眼睛。
只要这个网建好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总会有胆大的人敢来爆料。
黑猪胆子不大,向来行事谨慎,且乞丐朋友多,散布消息的门路也多。贾赦觉得消息网这件事,就交给黑猪去办最妥帖。
另外,贾赦还打算设立一处门面,专为那些主动爆料的人敞开大门。铺面不用太大,但要精巧,而且要声东击西,刻意表面上做点别的生意。这种事儿猪毛最精通,贾赦便安排他去办。
贾赦把两件事情分派完毕后,自个儿倒闲着了,便去街上逛了逛,顺便听听外面的风声。
同泰街是京城内有名的茶铺酒肆一条街。
贾赦路过其中一家叫水中香的茶铺,隐约听见里面有人声提及宋奚。他便撩袍子进去,却见一名十五岁的青袍少年被众人围着,说得正起兴。
“提及这本《邻家秘闻》,其内容大有精妙之处,全书共述故事五桩,皆为揭露官员贵胄之丑事。鄙人不才,有几位富贵朋友,曾亲自从他们口中证实,这些内容经全部属实。书中所涉之人虽化了名,却难消其影,凡略知其中内情的人,仔细计较,便可轻易推敲其真正身份。”
众人忙起哄问少年书中所述之人都是那些官员。少年却卖起关子来,摇头不说。
有胆大口无遮拦的人,上来就喊:“便是你不说我们也知道,那里头有一个叫‘送溪’的,就是朝中那位武英殿大学士宋――”
茶铺掌柜赶紧去捂住那说话人的嘴,“阿弥陀佛,诸位客官哟,我求你们,可别再说这些了,我这铺子还想开下去,我的脑袋还想长在脖子上。”
“掌柜的,你怕什么,我们只是说书上这个,送人溪水的送溪。”有人玩笑道。
众人都跟着哈哈笑着附和,杂乱的喊着“送溪”。
茶铺掌柜气得面红,赶紧打发那个挑头说事儿的青袍少年,求他快走。青袍少年哼哼两声,还真走了。众人觉得没趣儿,四下作散,都牢骚着说再不捧这家茶铺的生意。
贾赦便也跟着众人出来了。
青袍少年出了门没往别处去,就站在街对面,一直盯着贾赦。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他便凑上前去,饶有兴致地打量贾赦。
“你看我做什么?”贾赦不解问。
少年笑着拱手,“您可是荣府的赦老爷?”
贾赦没想到这人还认识自己,便问他是谁。
“我乃一小人物,哪及老爷有名。在下柳湘莲,见过老爷。”柳湘莲再次作揖道。
原来这个英俊的白面少年是柳湘莲。
贾赦听出柳湘莲话里的戏谑,哼哼两声,摆摆手,不跟着小孩见识。
柳湘莲偏偏不识趣儿,追了上来呢,且大胆开口问:“赦老爷可知《邻家秘闻》?上面可有您的故事。”
贾赦依旧不理他,径直往前走。
柳湘莲笑了笑,接着追,“我看赦老爷并不惊讶,定然是知道此事。想想也是,这里《邻家秘闻》只往王孙贵胄的府邸送,国公府哪里能错过呢。”
贾赦止住脚步,冲柳湘莲道:“你烦不烦。”
柳湘莲忽然冷脸,晾出一脸义愤填膺之色,“我只是想劝赦大老爷,好自为之,别再祸害那些年轻无辜的姑娘们。”
贾赦乐了,怪不得柳湘莲像个跟屁虫似得粘着他,原来是一位‘正义使者’。贾赦忽然停住脚步,拍拍柳湘莲的肩膀,对其竖大拇指。
“好孩子,有胆量,有出息,以后请继续保持这份初心。”
柳湘莲这才卸下防备,松了松手里的剑,十分迷疑惑地望着贾赦。
这时从街口时驶来一辆豪华马车,不说别处,单单那马车顶镶金的四角就够平常人家吃香喝辣一辈子。
柳湘莲一眼识得那马车的出处,嘴里小声嘟囔着:“刚见泼贼,又来奸顽,这条街不干净了,我再不来!”
柳湘莲说罢,冲路边啐一口,提着剑走了。
贾赦心叹这孩子当真嫉恶如仇,转而又朝那辆马车看了看。却也巧,这马车行驶到贾赦跟前,停了。
贾赦打量这辆马车所用的木料,比他睡得那张红木架子床的还要好,估摸里面坐着的人肯定是个勋贵。
贾赦鉴赏完,便背着手,朝往自家方向去。
“贾赦?”车内忽然传出清冷的男音。
贾赦扭头看,就见一身形高大的小厮跳下车,上了红木脚踏。随即车帘子掀起,从里面冒出一位穿玄青色锦袍的男人。
男人三十岁左右,五官英俊,举手投足一派清逸,却极具威慑力。此人下车后,便负手含笑,和贾赦对望,像是在看人,又像是在轻蔑地看一件不重要的东西。
贾赦打量这人第一眼,就觉得不舒服。
贾赦不想理他,转头就走。
“贾恩侯,你我同命相怜,正可彼此切磋。自报家门,鄙人宋奚。”宋奚说罢,嘴角漾出一抹浅笑,令周遭失色。
贾赦听到“宋奚”两个字,腿顿时就僵着抬不起来了。他心里第一反应是这人如何会找到自己,报仇?第二反应又觉得不太可能。听宋奚那话里的意思,也不像是来找茬。
“原来是宋大人,失敬失敬!”贾赦立刻拱手,随便敷衍着,“真想不到,宋大人本人长得这般俊朗神武。”
宋奚斜睨一眼贾赦,只点了点头,没言语。
“那……宋大人找下官何事?”贾赦挑眉问。
宋奚用目光示意了下,便有人把《邻家秘闻》送到贾赦手里。
“这书上有你。”宋奚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贾赦。
“对,是有我,昨晚也有人送到我府上一本。”难道这货是来找共同受害者?贾赦沉住气,淡然应对。
宋奚冷笑。
贾赦见他此状,估计他是因为书内说他的内容生气了,便禁不住问:“是不是这书上所述内容,并不属实?”
宋奚冷冷地盯着贾赦半晌,方扯动唇角,不甘地承认,“的确属实。”
“我的也是。”贾赦轻松地眨眨眼。
“恩侯兄,你就不好奇这著书人是谁?”宋奚突然变了语调,而且主动称贾赦是“恩侯兄”。
贾赦暗中打一哆嗦,忙道:“宋大人乃皇亲贵胄,下官何德何能,万万不敢担‘兄’之称。这书是匿名,送信的也不知道是谁,我便是想找也找不到,又何必费力气去好奇。且等过一阵儿,大家自然就不会谈论了。”
“果然想得开,这点我倒不如恩侯兄。”宋奚仿若什么都没听到一般,还是坚持称贾赦为‘恩侯兄’
贾赦讪笑两声,不想和宋奚多谈,,借口有事,便和他告辞。
“这就走?我本想带你去三字坊。”
“三字坊?为什么要去那地方?”贾赦扭头看他。
宋奚回道:“自然是此书印刷之地。”
“你为何认定是那里?”贾赦故作不解地追问。
宋奚:“刚好我就是三字坊的主人,自然清楚其印刷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