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仪许久没来书院,也不知道画心堂这边是什么规矩。
众人的嘲笑和幸灾乐祸,她能感觉出个大概来,却不明白具体是在哪个点上。
不过,宋仪是个很随遇而安的人,她听了高先生的话,便躬身应了一句,而后朝着宋仙她们那边走去,与她们一道。
怎么说,宋仪也是宋家姑娘,没道理她们落下自己一个。
宋仪心里也打算得很清楚,纵使三位姐姐如今不待见自己,她也不能自己把自己孤立起来,那无疑是最愚蠢的做法。
“五妹,你手若是不行,还是……”宋仙似乎略有些忧心,皱着眉头走到一边坐下,低声开了口。
在宋仪印象之中,这一位二姐比较平庸,容貌普通,也不出挑,因为大杨氏已经过世,她在府中多少也有些小心翼翼的味道。宋仙与宋倩走得近,到底有几分是自然,宋仪心里也有一些谱儿。
听见宋仙开口,宋仪摸了摸自己右手腕,苦笑了一声:“总不能不考校啊。”
是啊,眼看着距离结业也没几天了,宋仪别的功课再好,这一门过不去,也是美中不足。若是宋仪被高先生厌恶到极点,指不定别的功课也要受影响。
如今高先生已经发话,宋仪怎么也推拒不了。
宋仙渐渐松了眉,浅笑道:“这倒也是,如今五妹的思虑更周全了一些。”
能不周全吗?这都是换了一个人啊。
宋仪心里嘀咕着,嘴上却道:“二姐取笑了,两番大难不死,若是我再不珍惜阎王爷给的这机会,谁知道下一次是不是还有机会?”
“嗤……”
三姑娘宋倩听了她这话,便笑了一声,着实与宋仪不对付。
宋倩乃是小杨氏亲生,不像宋仙一样毫无依仗,所以性子难免多了几分骄纵。
这两年宋仪实在是抢眼,出尽了风头,宋倩见了她就讨厌,现在听见宋仙夸她,她还一副怡然模样,心里不由得又堵了起来。
她也不说多的,但只这一声笑,便已经能让人明白她的态度。
气氛一瞬便僵硬了起来。
宋仪心里简直哀叹成一片,她真不明白,到底要多蠢,才能把府里这些个小祖宗给得罪个遍!
事到如今,她也不能辩解什么,只好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宋仪自个儿是安安静静,不过旁人的目光却都落在她身上。
闲言碎语,一时之间全入了她耳中。
“也是见了鬼了,我怎觉得她这样又好看了几分?”
“狐狸精!”
“一会儿有她丢人现眼的,第三轮那几位大小姐不来,只剩下她一个,也是可怜啊。”
“有什么好可怜的?你看看人家那皮相,轮得到你来可怜吗?”
“说的也是……”
“不过你瞧她那头发,乌黑油亮的,真想问问她用的什么方子……”
女人们聚在一起,无非就是那几个话题。
宋仪听着听着,便是心思一动。
她是个玲珑剔透人,孟姨娘常教她与人为善,所以宋仪原本从不轻易跟人结仇。眼下这四面楚歌局面,绝非宋仪所乐见。
如今,改变的机会,不就在眼前吗?
穿了自己那一位也并非一无是处,宋仪想着,小簿子上记录的那些香方实是有用武之地的。
眸光流转之间,宋仪已有了主意。
她手指缠了自己头发一缕,忽然叫了一声:“雪竹,今儿早上的头油可还有剩?”
好好在书院里,怎么忽然问起头油的事情?
雪竹一怔,原是没反应过来,不过好在她稳重,下一刻便答道:“眼瞧着就要见底了,也没剩下多少,您回去自己做吗?”
“自然是要再做的。”宋仪接了话,微微一笑。
就在这两句话的功夫里,周围又不知不觉安静了许多,即便是还在说话,声音也悄然降低不少。
这变化,宋仪自然清楚。
说起来,她生母孟姨娘便是个长得好又会保养的,宋仪也学了一手好本事,只是她藏拙,不刻意打扮自己。自打被人穿了,又加之那一位有自个儿的手段,这才打扮得光鲜亮丽起来。
宋仪自己有不少的妙法,那一位也在小簿子里记录不少,如今她手里好东西可不少。
她脑子里念头闪烁不过一瞬,说话时候却很自然,仿佛只是跟丫鬟们闲聊:“最近用的都是乌头麝香油方,太麻烦了,还是改回竹油方吧。”
“竹油?”
雪香迷惑了起来,这个她们怎么没听说过?
宋仪淡笑:“早知道你们两个丫头做事记不住,油方简单,回头你们记下来去做。香油一斤,枣枝一根捣碎,新竹片一根,截成小片,不拘多少。另一则,荷叶四两,入油同煎至一半,之后再把前面加进去的东西给撤出来,换放入百药煎四两,与油一起熬,最后加入一两味香料,便算是成了……”
沙沙沙沙……
周围一片都是声音。
宋仪眼角余光一扫,发现有人正在偷偷叫丫鬟记下,或者一脸的若有所思。
大部分女人都是爱美的,巴不得自己有一头与宋仪一般的漂亮头发。只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与宋仪一样幸运,容貌出众不说,还有许多养颜之法。
所以,当宋仪将自己所知说出来之时,必定引得无数人好奇。
连方才嗤笑过一生的宋倩,这会儿都悄悄竖了耳朵听,显然渴求得厉害。
宋仪大体知道周围人是个什么情形,心思也就定了下来。
今日便算是起个头。
如今身体重归自己掌控,宋仪要一步步扭转自己如今的劣势。一步一个脚印,再大的坎儿都能迈过去,宋仪相信,这一切会慢慢有结果的。
她从不是一个会怀疑自己的人。
――就像,半个时辰之后的书法考校。
宋倩在第一轮,笔墨丹青并非她专长,普普通通也就过了;宋俪在第二轮,她素来功课天赋不好,勉强算是过关,虽则高先生见了她写画的东西之后,那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宋仙在最后一轮,如今还没到她出场的时候。
而宋仪,恰在第三轮。
她掐准了时间站起来的时候,正好听见前面高先生喊了一句:“第三轮了,该来考校的都准备着……”
然后,高先生眼皮一跳,便看见宋仪走了过来。
他险些忘了,这一轮里除了刺儿头,还被他安排了个宋仪进来。
高先生觉得头疼。
宋仪扫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同考。
她怔然,高先生却已经习以为常。见宋仪似乎不明白,他难得好心又尴尬地解释了一句:“第三轮这几个没比你先头好到哪里去,都是些眼高手低之辈,她们不来考,你便一个人好了。”
“噗嗤……”
周围书院里的学生都笑了起来,看着宋仪的眼神越发古怪。
谁叫她宋仪总是孤军奋战,并且没一个朋友呢?
现在这种时候,她倒霉简直是众人所喜闻乐见,并且为之欢欣不已的。高高在上的才女宋五姑娘,竟然也有这样被羞辱的一天?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她宋仪今儿来这一遭,撞上高先生这么个老顽固,倒霉催的!
“猜猜她能不能过?”
“能过个什么呀!往日都是诗文那边的先生们给说情,她才能勉强留在学中,今日可是正经考校,你瞧高先生像是要饶过她的模样?”
“哎,也是。”
“快看,她上来了!”
……
宋仪还真上来了。
她恭敬地给高先生执了学生礼,而后走到画心堂最中间那一张长方案边上。笔墨纸砚铺排着,宋仪起了白玉镇纸,将画卷推开。
堂中闹嗡嗡一片,她却充耳不闻。
宋仪从不算是爱争面子的人,可该给自己长脸的时候,她绝不想丢脸。
比如此刻。
这两年,她才名虽高了,可都是虚的,一旦等到那些诗词文章用尽,又用什么来填补?而她原本擅长的笔墨丹青,却不是那一位能撑得起来的。
宋仪想想就忧郁了。
什么手筋受伤,都是瞎扯!
她回来之后,从没感觉手腕出过任何问题,多半是那一位给自己在字迹方面的变化找了借口。
而如今,宋仪就要把这借口给找回来。
“穿越女”已经说手筋伤了,宋仪再要正常写字,那就是打自己的脸,所以必须找一个合适的办法。今日她敢来,便是已有了应对的主意,虽不说有多好,至少能不丢脸。
手很稳,心很稳,目光也很稳。
那一刻的宋仪,约莫像是流水冲刷着的一块太湖石,沉稳镇定到极点,纵使一个人站在堂中,也毫不怯场。周围无数人用并不友善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行动,用最恶毒的心思揣测她的下场,她也清楚无比,但是并不在意。
能影响到宋仪的,不过是她自己。
研墨,起笔。
所有人悚然一惊!
怎么是左手?!
高先生“噗”地一声把才喝进去的茶全吐了出来,顺道一个手抖掐断了自己一根胡须,近乎目瞪口呆地看着场中宋仪的举动!
竟然是……
左手?
懵了。
这一回是所有人都懵了。
宋仙等围观之人齐刷刷站了起来,全都一脸见鬼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