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他一袭素色戏服,冗长的水袖随风舞起,朱唇轻启,一字一句,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是那溢满的娇怯,一派风情无邪。
爷爷说,那一刻,他是游园惊梦里,为梦而死,为梦而生的杜丽娘……
自从相识,他便是那百尺戏台上的人,他在戏里醉生,在戏里梦死,浑然不知世间早已落尽繁华苍茫。
初遇,爷爷指着戏台上的少年,洋洋得意的告诉我,那是他最得意的关门弟子。老天爷给的嗓子,本就是要学戏的,更难得有一个兢兢业业的性子。
八九岁的年纪,我尚不懂什么叫兢兢业业,只晓得,那少年美的如同家里墙上那副年画上的女娃儿。
我看着他,痴痴的笑了。
爷爷却叹了口气,说,唯一的缺点,便是这幅相貌,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凡人该有的人气儿,怕是要不得长寿的。
我也学着爷爷叹气,心里却惦念着那个好看的少年,想着,将来要嫁就要嫁这么美的人儿。
白驹过隙,岁月荏苒,十年光阴匆匆流逝……
再见,世间已换了容颜……
那日,爷爷七十大寿,爹娘在家里的后院搭了个戏台,邀了一众好友为爷爷贺寿。
幕布拉开的时候,他画了油彩,着了霞衣,闲庭信步的从后台走来,好似台下一派荣华凭空虚设。一句才唱罢,便如游鱼出听,六马仰秣,惊艳了四座,掌声不断。
台上那人儿,却依旧沉醉在戏里,起承转合,倩影婉约……
我站在台边,默默的看着……
爷爷拉过我的手,问,涵儿,出国多年,可还记得这出游园惊梦?
我反握住他依旧细腻的双手,生生的点头。怎会忘记,那是打小就印刻在骨血里的。
爷爷笑了,眼角尽是沧桑,那涵儿可还记得这唱戏的人?
我把头靠在爷爷的肩上,撒娇着,眼却不曾离开过他片刻。
十年光景,怕是他早已忘了,我,又何必记得?
爷爷拍了怕我的头,若他不曾忘记你,那我的涵儿,可会给他一个机会?
我点点头,那一瞬,我迎上了他的目光。
那是第一次,彼此,如此接近……
多年后,我时常回忆起那个花落尽,叶随风起的深秋,和那个为戏而生的人。
之后的故事,过于平淡,全不似戏里的惊天动地,却真实的带着血带着肉。
他邀我单独吃过几次饭,我陪他看过几出戏。
他送过我几份不贵却颇费心思的礼物,我给他学着织了几件手工粗鄙的毛衣。
他会在下着瓢泼大雨的清晨,拎着我昨晚说欢喜的早点站在我家门口。
我会在他废寝忘食排戏的间隙送上一壶秘制的胖大海茶。
他会牵着我的手在老上海的梧桐树下散步。
我会挽着他的臂细数普罗旺斯薰衣草的芬芳。
他说,哪天你不爱听戏了,就陪你去法国。
我说,哪天你不爱唱戏了,就带你去法国。
他喜欢轻轻的唤着我的乳名,一遍又一遍。
我却从不叫他名字,总是矫情着唤他一声“三爷”。
他虽然不是滋味,却不曾开口拒绝。。
他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带着薰衣草和戒指,变成了我的男人。
我在一个月色缱绻的午夜带着娇羞和期待,变成了他的女人。
婚后三年里,虽不是如胶似漆却强过相濡以沫良多。
他本是富家子,奈何本性凉薄,无欲无求,偌大的家业在他眼中甚不如一件古戏衣。
我生于富贵人家,却天生爱折腾,偏是那财色兼收的乐事最得意。
他忙戏,却从来掐准了时间到家。
我忙着家里的生意,彻夜不归,逢场作戏。
那是他第一次怒极了朝我发脾气。
他颓然的坐在床边,双眼失了焦距,淡然的口气,混合着我的酒气。
他说,你在外喝酒伤的是身,可曾想过我在家盼着酒醉而归的你时,伤的可是心?
他说,那年初遇,你看着我痴笑,犹如出尘的杜若。
他说,十年后相遇,你在台边看我,像极了洗尽铅华的凌霄。
他说,如今的你呢?你可曾照过镜子?
我听着他静静的细数往事,眼泪一滴滴的滑落脸颊。
他轻轻的把我用在怀里,依旧唤我的乳名。
他说,涵儿,我是男人,也会生气,我是男人,也会醋极的。
我笑着埋头在他怀里,不是不羞愧,只是喜极。那是他第一次告诉我,他会为了我醋极。
自此之后,他依旧忙于排戏唱戏。我却再也不疲于生意。
更多的时候,只是守在他身边,静静的欣赏我的“三爷”。
少时爱极了纳兰容若,最爱的就是那些悼念亡妻的词。
闲暇时,总是忍不住拉着他,一遍遍煞有其事的吟着。
他总是皱着眉满脸愁容的看着我。
我戏言,要他多记下几首,那日若我死了,他也好在坟头念于九泉下的我听。
他闻言脸色煞白,一双薄唇褪尽血色。
他说,即便要死,也该死在你前头才是……
然后便是紧紧的拥着我,一遍遍的唤着我的乳名。
那刻,我感受到那双抱着我的手,抖的不成样子。
那刻,也没有人会猜到,他的话,会有一语成谶的一天。
二十九岁的那年初春,他倒在了戏台上,再也没有起来。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白色的盖头已然没过了他的头顶。
那一天,我一头栽倒在他的尸身前,昏迷了两天两夜。
再次醒来,守着我的是年迈却依然矍铄的爷爷。
爷爷拉着我的手,告诉了一个让我别难过的理由。
他说,那本就是那孩子的命,怨不得天怨不得地。
我靠着爷爷,默默的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满是他那夜在我耳边轻念的声音,细细轻吟,像极了戏中那些薄命的红颜女子。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
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
忆生来、小胆怯空房。
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
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
拼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
道书生簿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那是我爱极了的一阕词,当日央着他念,却不想,如今竟成了最应景儿的辞藻。
葬礼那天,并不热闹,他一生寡淡,除了少时的师兄弟,就剩下些痴心多年的戏迷知己。
我一身素衣,耳边是他成婚时赠我的一支步摇,样式古老,却制作奢华。
那是他娘亲的遗物,曾在他幼年时再三嘱咐,留给他最爱的女人。
我手抚着发鬓间的步摇,想起了爷爷告诉我的那些关于他的事。
爷爷说,他虽淡薄,却是最最痴心的。
他爱戏,父亲拗不过他,只得找了熟人,把他送到了爷爷的门下。
爷爷本是立了誓不收徒的,可到底爱才心切,不惜违背了誓言,收下了他。
梨园的子弟,入门拜师都是要相命的,他也不例外。
相命的瞎子是行内有名儿的准,只是摸了他的手一下,就摇着头只叹可惜。爷爷追问之下,那瞎子才悻悻的吐了七个字,自古红颜皆薄命。
那一刻,爷爷楞住了,他从未想过,这要了奶奶性命的七字箴言会再次出现在自己身边。
而后,爷爷一遍授他戏,一遍想法子帮他改命。
可动用了所有老九门的关系,终是无果。
遇见我那一年,他才十六岁,正是戏好的时候,却不想一个心气儿如此之高的人却败给我微微的一个痴笑。
而后便是十几年的纠葛……
爷爷说,他的命数自己是知晓的,却还是执意要娶我过门,爷爷开始是不同意的,可最后终是抵不过他苦苦的哀求……
那夜,爷爷问我,可曾恨他,恨他瞒了我,恨他耽误了我。
恨么?
其实,我是恨的,恨只恨未曾相守少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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