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风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有些不受控制。
他僵硬抬手,朝着那老妇人行礼,道:
“晚辈王安风,见过阿婆。”
薛琴霜心脏不可遏制加速了一下,却未曾制止,也未曾开口说什么不对,老妇人看了一眼薛琴霜,复又看了一眼直起身子的王安风。
心中叹息,果然直接,果然狂妄。
这便叫上了?
她出身大秦中原偏南郡城之中,并不曾知道,在忘仙郡,小辈叫年老的老妇人阿婆,是颇为恭敬而且寻常的称呼,并不如同天东郡那一带,是血亲小辈才能用的独称。此时见王安风不假思索,直接开口称呼,而薛琴霜也未曾加以阻止,心中不由升起了些许微妙的感觉。
原本慈和的眸子,落在王安风身上便多加了些许考量,如同一柄柄匕首一般,在后者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着,视线当中,充满了审视之意,于心中不断思量。
唔……外貌虽不知十成十的俊朗,却也不丑。
武功能够以少年之身,凌驾于六品,也算是不差,虽然不能够和自己孙女相比,可薛琴霜毕竟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资,唯独这一点,老妇可以极为确认。
重点是,薛琴霜未曾有丝毫阻拦。
老妪心中突然感觉到了有些丧气,这种感觉,就像是二十年前,看到自己的儿子带回来了那个女子时候一般无二,就如同她看着彼时的青年对着亲族拔出兵器时候一样。
无能为力。
她知道的。
薛琴霜虽然和她的父亲关系极差,但是两个人的性子却是一般无二,几乎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当年少女父亲及冠的时候,天下第一庄三庄主察其色而观其气,曾经为他写过一联,就当作是及冠之礼。
老妪现在还记得那位老先生写下的是一对五字联。
以剑起,以月收。
剑折刚不易,月缺光不损。
说到头来便是倔强,如同出了鞘,甚至于随手扔掉了剑鞘的的长剑,那是定要饮饱了鲜血才能成,这一父一女,都是这样的性子,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旁人不管是谁,不管说些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想到这里,老妇叹息一声,只在心中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称呼而已,随他便随了他,看着前面面容绷紧的王安风,也再没有心气继续打量,只是道:
“起来罢……”
王安风心中微松口气,复又道:
“谢过阿婆。”
方才起身。
未曾看到那老妪眼中越发浓重的无奈之色。
严令止住脚步。
一堆身穿锦衣的世家子弟当中,唯独他穿着一身捕快朱衣,看起来颇为有些显眼。
他来此虽然没有拜帖,可是将官印给那禁卫看了一下,说道自己要来此地找一人出去,处理要紧案件,事急从权,便也进来了,腰间佩刀放在了进来时候的长桌上,只打算将王安风找到,然后‘摘’出去。
一路匆匆而行,还没有进到后院,就看到了王安风,本来打算直接过去,将他带出去,却又看到了刚刚那‘一出好戏’。
严令的视线落在王安风身上。
看到了后者的身躯僵硬,仿佛木头,看到他的手掌不自然地垂落身旁,今日天气稍寒,以其目力甚至于能够看得到王安风头发中出现的细汗,以及微红的耳垂,若是天气再冷几分,恐怕能自少年头顶看到袅袅白烟。
青年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嘴角浮现浅淡的微笑,视线自旁边的少女身上掠过。
那一位,便是薛家琴霜?
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
严令放轻了脚步,朝着后面行去,未曾发出丝毫的声音,直到行出十数米之后,让盛开的寒梅和那些世家男女的将自己的视线遮挡住,方才转过身子来,大步离开。
嘴角微挑,颇有些神清气爽的感觉。
看来,今日是不需要他的。
…………………………………………………
亭台之中。
一直苍老有力的手掌将那顿在空中的酒盏接过,随意引入喉中,复又随手一掷。
那茶盏直接出现在了石桌上。
整个亭台仿佛瞬间塌陷了一寸,连带着整个自成一体的‘世界’都略有异样,不复原本的运转自如,这‘世界’的‘边界’和外界摩擦,出现了一些‘杂音’。
如同一碗墨汁,被人端着,怒目圆睁,抢上前来,然后右手一扬,把那墨汁儿酣畅淋漓,劈头盖脸浇在了原本自然的画卷上。
原本作画者精心布置营造的氛围和意境登时便被一种蛮不讲理的粗暴手段破了个干干净净,不留一丝半点。
亭台之下的林姓老者终于抬眸,看向那一处方向。
大小不一的原石镶在地面,布置成蜿蜒的小道,左侧是一汪湖泊,冬日里也未曾结冰,映照着苍蓝色的天穹,右侧寒梅枝桠伸出蜿蜒,梅与湖之间,天与地交接,松松垮垮站着一位身着白色棉质长衫的老人。
右手斜持着一根梅枝。
那寒梅笔直。
凌厉如剑。
林先生神色平静,仿佛并未曾看到那边老者倒竖的眉毛,淡淡道:
“你来了……”
老夫子抬眸看着亭台之下的林先生,缓缓开口,他此时不像是在学宫中那般随意,也不是面对任长歌那样百无顾忌,声音低沉而平静,如同自千里雪原之上,滚滚而过的闷雷:
“这件事情,你在一炷香之前,应当已经知道。”
“林自在。”
他的视线落在了石桌上已经燃尽的檀香上。
看着那留下的痕迹。
他先前已经算到了这一点,但是因为某个原因,即便是知道这件事情,还是不得不过来,不得不来见这一张脸,这种堂而皇之,自作主张,让人不得不跟着他的计算走的‘明计’,令他面色有些沉肃。
他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要见到这个人。
林先生神色未曾变化,沉默了下,终究只是淡淡道:
“万事和合,尽归无常,你我至多稍窥一二。”
“自以为自在,终不得自在,不过凡人而已。”
“且来饮酒。”
老夫子冷哼一声,跨步而行,手中之梅未曾放下,依旧斜持在手中,行至亭台之下,起身落座,林先生已经给其倒了一杯酒,在夫子落座的时候,那酒液恰好落下了最后一滴,不早一分,不迟一毫。
夫子看了一眼那酒。
这酒是林先生自己酿造的梅酒,埋在地下放了有一年时间,可因为是果酒的缘故,酒香固然是醇厚,天下一绝,却犹有些细微的杂志留存在酒液当中,如同绿色小蚁。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夫子抬手拈着这杯盏,嘴中低吟了一声,道:
“酒虽香,其中杂质却如此之多,如何能入口?”
林先生淡然饮酒,看他一眼,道:
“些许杂质,虽有碍观瞻,却于人于体无碍,若是饮之,也独有风味。”
“夫子不妨试试看。”
夫子笑了一声,面容之上浮现感慨之色,似乎有所意动,却终究将手中的酒盏放下。
站起身来,随手将手中之梅倒插在了石桌之上。
扬长而去。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此酒,老夫饮不了。”
那枝寒梅倒插入桌,却未曾有丝毫的强压之态,也没有半点蛮力,就仿佛是这助寒梅原本就是在这青岩石桌上生长出来,在这青石上蔓延枝桠,舒展身躯,并在某一个冰冷的冬日绽放。
不知是否错觉,这花开得越发生机勃勃。
林自在仿佛未曾看到夫子离开,在这冬日当中,亭台之下,仍旧是孤身一人,淡淡饮酒,从容不迫,将那最后一杯酒引入喉中,站起身来,看着那倒插在地的寒梅,抬手轻轻抚摸了下梅花花瓣。
那开得恰好的寒梅尽数凋谢。
“因循守旧,终究也只是寻常腐儒。”
袖袍甩动,如同流云倾泻,林自在朝着背对着夫子离开的方向,缓步而行。
这一处封锁的‘世界’登时和外界接触。
无声无息,方圆百丈的园林,地面,湖泊,寒梅,亭台。
直接朝着下面塌陷一寸三分。
并没有谁人察觉。
………………………………………
扶风副总捕正祝建安正在内院当中,和数名世家大族之人交谈,不只是说到了什么事情,发出朗笑,在其身边一侧,立着数名世家嫡女,面容秀美,笑容妍丽不逊寒梅,双眸火热,看着祝建安。
严令站在远处,看着自己上官面上露出‘假笑’。
抬手正了正身上捕快朱衣。
他进来这皇室别院,和守护别院的禁卫将士说,是要带人出去办案,若是孤身一人,肯定是走不出去的,此时他仍旧能够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不断巡视的目光。
总之是要带人出去。
王安风或者副总捕也一样,而且……
看到祝建安不断隐秘投来的求助目光,严令心中突然升起来一种当作没有看到,转身离开的冲动,如此便能看到副总捕难堪尴尬的一幕,想来应当有趣,可想到之后的下场,他又不得不强行遏制住这个充满了诱惑力的想法。
嘴唇微抿,面上装出有些焦躁的冷峻神采来。
加快了步伐,朝着祝建安大步行去。
行走之时,和一名身材颇为高大的男子擦身而过,几乎瞬间,便有一股莫名阴冷的感觉顺着他的脊背升起,严令脚步微顿,却未曾表现出什么异样,更未曾回头去看,只是超前走去,或许是因为此事,他加快的脚步中倒是有了些许的真情实意。
笑虎李盛察觉到身后那年轻巡捕的动作,心中升起一丝赞赏。
但是这一丝赞赏转瞬便被原本的心境吞噬掉,趁着此时李长兴呆在后面正堂的宝贵诗集,他易容换貌,急急而行。
片刻后便出现在了一处别院之外,其内亭台流水寒梅一应俱全,院内没有什么旁人,连那不离左右的佩刀武者都不在,唯独只有一位身着灰白色对襟长衫的老者站在梅前,似乎在怔然出身,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李盛踏入这处院落。
林自在并没有回头,似乎并无意外,淡淡道:
“过来了?”
李盛眉头微皱了下,复又平缓,身形站定,虽然是在皇长孙的别院当中,可是在面对眼前老者的时候,他的身躯仍仍旧不可遏制地绷紧,体内的内力流转,勾勒左右,形成了蓄势待发异象雏形,心中方才稍微有些安稳下来,缓缓道:
“你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
林自在淡笑了下,抬眸看着易容之后的李盛,眸子里平静无波,道:
“不过是为了王天策的子嗣。”
“除此之外,你我可还有其他话可说?”
李盛被说破了心事,虽然说对于眼前之人的本事早已经有所预料,心境仍旧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晃动,转瞬便以百战之心稳住,缓缓道:
“既然知道,某也不必和你多费口舌,你当年虽和大帅多有纠葛,可如今大帅已经逝去,你何必和一个寻常晚辈过多计较?”
林自在眸子浮现些微惊愕,随即便剩下了更多的讥诮。
那眼神当中满是不屑,仿佛是看着天下一等一的蠢货,他自那个人去世之后,已经很少用如此的眼神去看一个人,因为他觉得已经没有人值得他心境升起如此大的波动,可到现在他才知道,人世间多的是不堪造就的蠢货。
淡笑一声,道:
“若是老夫说不,你是否会对我出手?”
“是否会联结王天策当年故交好友,在陛下面前,对老夫施压?”
他仿佛看到了未来,看到了李盛心中所想,声音平淡,可是每说一句,便有更强的压力压制在了笑虎身躯之上,后者双脚踏足地面之处,已经不知何时向下塌陷,内力已经勾勒左右。
但是在这个时候,即便李盛已经半步踏足宗师之境,竟然无法引动天地异象。
林自在收回视线。
那种仿佛天地之压瞬间消失不见,李盛的呼吸声音略有些急促。
白净的额头上渗出细密冷汗,可未曾落下,就已经化为冰霜。
随即那冰霜也逐渐崩碎。
李盛的视线略有些模糊,耳畔听到了老者淡淡的声音,道:
“你退下罢。”
“老夫还不至于自降身份,和一介晚辈计较,今日之事,不过是为了还上二十年前,天策兄的人情。”
李盛强撑着抬起头来,看着那观梅的老人。
虽然不知道大帅和他当年有什么私下的交情,却并不阻碍他发出嗤笑,道:
“某从未见过,如此还人情的行为。”
林自在已经没有兴趣和他再说些什么,手掌放下梅花,那株寒梅晃动了下,甩落了两三朵梅花,老者已经转过身子,缓步朝着屋内行去,淡淡道:
“自然是还人情。”
“你以为应该如何?给予好处,告知他他父亲的行为?告诉他他父亲当年如何锋芒毕露?立下了何等的大功?”
“你如此,他如此,就连老夫都如此?”
脚步微顿,林自在侧身一步,眸子看着面色略有苍白的李盛,淡淡道:
“那只会让他以为,大秦朝堂对他充满了善意。”
“勿要忘了,太上皇,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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