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厚载门内的西市里,肉市上有个杀猪的张屠夫。
长的虎背熊腰,极为魁梧壮硕,尤其是一张脸上,虬髯络腮胡子。
配上厚嘴唇、蒜头鼻,略带红色的头发,豹头环眼,生的十分威猛且带点胡相。
初一照面,总能叫人心头一凛。
魏军已经攻到了洛阳城外的西苑,虽然含嘉仓城还在王世充的手里,可这位丞相却不肯发仓粮给百姓,只管供应他的军马,于是百姓日子越过困顿起来。
西市、南市、北市里早就不复往日繁华,不说粮市早有价无市,就是肉市也已经没几个人。
有些屠夫于是就打起人肉的主意,或收买别人从城外掳来的百姓宰了卖肉,或直接把城外乱葬岗挖来的尸体也充做羊肉卖。
洛阳城中百姓也是心知肚明,称这种羊肉为两脚羊。
不过张屠夫却只卖猪肉。
也不知道他的猪肉哪里来的,但他每天都卖一头猪。且是直接在市场上摊前宰杀,人家杀猪都要有帮手,有揪猪耳朵的,有扯猪蹄子的,还有掀屁股的,把头猪弄的嗷嗷叫的抬上架子,然后红刀子进白刀子出。
但张屠夫不一样,他杀猪就一人,也不要人帮忙。
每天一大早,他杀猪总能引起很多人观看。
他几乎每天踩着晨鼓的点儿进城来到西市,他肩膀上用一根杀猪钩挑着一个竹篮,里面放着他杀猪的家伙事儿,有尖刀也有屠刀,还有刮毛的刮片等。
一边挑着篮子,他一边赶着猪。
那猪总是很神奇,不管白猪还是黑猪,他也不拿绳子拴着套着,就在后面赶着,那猪便老实的在前走着,既不偏也不倚。
赶到了自个摊前后,他便自篮子里取出一把小木锤,那锤子并不算大,然后他一手提锤一手摸着猪头,会在猪头边上跟它小声说几句话,然后扬起锤子一锤落下。
锤子敲在猪头上,也不见用多大力气,那猪却一下子四肢挺直,然后直直的倒地。
这时张屠夫便把尖刀从篮子里取出,一刀进去,没有尖叫嚎嘶,猪血便沽沽而出。张屠子一脚把一个大木盆勾过来,放在下面,于是猪血便全进了木盆。
等血放干,张屠夫便在猪蹄上割开一个小口子,拿嘴对着口子吹气,一会功夫,猪就膨胀起来,滚圆滚圆了。
这里,张家铺子里便会有个妇人,把刚刚烧好的热水打到一个大木桶里。然后张屠直接拿手臂挟着猪就提起了装满滚水的木盆,开始拿瓢往猪身上浇水。
氤氲的水汽弥漫着,总会有很多驻足观看的百姓惊叹不已。
趁着热,张屠夫便会把猪脖子上和猪背上鬃毛扯下来,另放到一个篮子里,这些鬃毛是好东西,西市里会有专门做刷子的店铺来收购,价格还不便宜。这猪鬃做出来的刷子,很硬实好用。
扯完猪鬃,便要趁热拿铁刮子把刚热水汤过的猪毛刮下来。
张屠子刮毛很厉害,手法娴熟,一刮子过去,管他白猪黑猪,便都露出了白白净净的猪皮来,一丝一毫都不会刮破。
片刻功夫,猪毛都刮干净了,这时张屠夫便把猪搬到一个架子上,把猪蹄壳子别下,再拿起屠刀,从腿膝往上剁下四个猪蹄子拿稻草捆到一处,这猪蹄子是给饭馆老顾客的。
再拿刀在猪头跟脖子交接之处,环切一圈,拧住两耳一拧,这一整个的猪头便就卸了下来,这猪头也是给老顾客留的。
每次他取下猪头,还会给顾客帮忙把头劈开,将猪头中不要的脏东西给取出,于是猪头就成了两张平铺的脸,眯着眼睛,似乎还在冲着张屠子笑。
接下来,张屠夫才开始卖肉。
他卖肉也比较特别。
并不会像其它屠子一样,把猪开膛破肚,然后将两扇肉平铺在案板上,连皮带骨再搭点肠子什么的卖给别人。
张屠夫卖肉,却是只卖肉不卖骨也不卖杂。
他的屠刀只在劈猪脑袋时用。
卖肉时,他手里就一把牛耳尖刀。
大家排着队买肉,要哪块的,他便手提着那把尖刀,三两刀划下,于是一块肉就下来了,管你要肥的瘦的还是五花又或前胛还是臀尖的,指哪就切哪。
另外,张屠子卖肉还有个特点,你说要多少,他几刀下去便切下多少,挂称上一称,便不多不少,从不曾有过差错。
要不了多久,那肉就卖光了。
然后就剩下了一副无头无腿的完整猪骨架子,白森森的十分完整,另外那些猪肚猪肝猪心猪肠猪油猪血猪心猪肺这些便也全都剩下了。
不管别人有多想买,张屠子都是不理会的。
这些东西张屠子都会交给他铺子里的那个妇人,妇人早上帮着烧水煮猪血,然后等猪杀完收摊了,她便开始卖起早饭来。
她做的早饭很有特点,有猪血加猪肠煮的面条,也有猪骨头熬的汤加上猪心猪肺等猪杂的汤,泡饼吃。
汤里撒把葱花,或加点蒜苗,味道却是鲜香无比,尤其是上面浮着的那油花,路过之人都会忍不住长吸口香气,咽一咽口水。不少人,便忍不住停下脚步,进来吃上一二碗。
张屠子卖肉,因卖肉不搭骨杂,因此向来卖的贵些。
可出奇的是,生意却一直都很好,以前生意便好的惊人,不少人劝他多杀几头,可张屠子每天依然雷打不动只杀一头猪。
而如今洛阳粮荒,张屠却依然能够每天一头猪,让人惊讶。
许多洛阳城里的大户人家,想要多买些甚至包圆他的肉,可张屠子却总是笑笑而不答应,他依然每天优先供应他的老主顾们,剩下的才卖给摊前排队的客人,而且都限定每天每人只能买五斤以下。
西市越来越萧条。
可张屠子的摊子却依然风雨如旧,生意越发的红火。
他的猪肉价格也涨了不少,以往有钱人是不愿意吃猪肉的,可如今,有猪肉吃那都不错了,总比两脚羊好吃,于是许多官府衙门里也来采购,还有一些大户官吏人家都派人来采买,但不管来的是谁,依然都要按他的规矩来。
虽然如此,可张屠子的摊子却没被谁砸了,每天生意依旧,每天来排队的人总是很多。
甚至许多人买完肉后,总要坐下来等着那妇人煮碗猪红大肠粉,或是来一碗猪骨猪杂汤泡饼吃。
每当杀完猪卖完肉后,张屠子便也系着个围裙,开始帮那妇人端面擦桌,来的客人总是熟悉的,端上面饼后,他便会习惯性的跟大家聊会天。
管他是将军府的家仆,还是衙门里的胥吏,张屠子总能聊的上。
礼部尚书裴仁基府上厨房采买的管事姓刘,也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性格豪爽,每次来都不摆架子,排队买完肉总要喊着,给俺来碗猪血大肠粉,再来碗猪骨心肺汤。
常来的客人们便总要笑话他,说他肯定又贪污了采买的菜钱。
老刘也向来不恼,坐在那里跟大家闲聊。
今天老刘买完肉后,又照例叫了一碗粉和一碗汤。
“老刘,帮我一起抬下这架子到后面。”张屠子喊他。
老刘于是便起身,两人抬了一个架子来到铺子后面的小院,到了后面四下无人,虬髯的张屠便道,“裴小将军已被皇上授封为荥阳太守,派东莱水师四千人护着他率一支精锐赶来洛阳接应,裴尚书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老刘听了点头。
“小郎君来了那可就胜数大增了,我家郎君最近被王世充夺了军权,授了礼部尚书之职,不过我家郎君在军中有许多旧部,如今已经联络了不少人,只要他振臂一呼,还是能一呼百应的。”
“王世充最近在做什么?”
老刘便道,“还能做什么,依然是四下防着李密,只是如今洛阳外围接连失守,王世充接连战败已经快撑不住了。据说,他想要称帝。”
“称帝?洛阳军民会拥护他吗?”
老刘笑道,“王世充这人吧,本事是有的,只是绝不是什么真龙天子。其实卢楚元文都他们现在密谋之事,王世充已经发觉了一些,我家郎君说他好像正在谋划反击。”
张屠子扯了扯他那虬髯。
“无妨,卢楚元文都这些人,其实不过是我们亲军都尉府拉出来迷惑视线搅浑水的。既然王世充察觉了,那就更好,你可以回去告诉裴尚书,让他去向王世充告发卢楚等人,这样以换取王世充的信任。”
“这样好吗?”老刘问。
他是裴仁基的老部下了,因为以前受过伤,所以从军中退下,如今表面上是裴仁基府上采买,实际上则是一直跟大秦亲军都尉府在秘密联系。
“若能换得王世充信任,哪怕是一点点信任,对接下来的事情也大有帮助。至于卢楚元文都这些人,也不是什么好鸟,无所谓。”
虬髯客毫不在意的说道。
“好吧,我回去就把这些消息转告郎君。”
老刘和张屠子一起说笑着从后院走出来,这时那妇人也把老刘的汤粉都给做好了。
“哇,还是一如继往的香啊。”老刘坐下,直吸溜鼻子,满是赞叹的道,引的周边的老顾客们都是齐声附喝。
“希望这铺子能一直开下去,就算涨价也要来吃。”
“是啊,就怕哪天突然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