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腰湖中,监国坐舰。
不远处杀声正隆,铳炮齐鸣,“鞑子走不脱了。”
朱以海站在船头,远望战场,恨声道,“终究还是新军初立,将士们战阵操练不够,武器装备也多有不齐,今日之战,以八千围千人,仍然被虏贼杀伤我如此多将士,可恨!”
太仆寺卿、协理江南诸营采编处陈潜夫倒是很淡定,“殿下,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在臣看来,今日此战,殿下战前运筹谋划得当,战时将士们用心拼命,虽有伤亡牺牲,在所难免,能打到这样的结果,已经非常不错了,纵观殿下起事以来,奔走宁绍,收编将士,亲提六师,渡海北伐,这一战接一战,犹如钱塘江之浪潮一浪高过一浪,这几乎是让人难以想象的。”
“一支新整编之兵,从无到有,接连的胜利,越打兵马越多,越打实力越强,这等将兵本事,堪比唐太宗周武帝也。”
朱以海对他的马屁倒没太放心上,虽然他说的也确实是事实,这些成就放在一般人身上,够得意自豪的了,但朱以海自己清楚,这些所谓的接连胜利,其实都是小打小闹,他这边确实是新整编之兵,也扩充了许多新兵,但毕竟不是真正的白手起家,有勇卫营有浙兵等朝廷正规军做底子,有王之仁张名振王相这些悍将们统领,他的起家还算不错的,起码不缺兵不缺将也暂时不缺钱。
就这样的开局,虽然放在1645年的夏天,似乎天崩地裂,随时会被吞噬,可实际上他可以说比南明的那些皇帝监国们刚接手时的条件都不差。
这几仗打的也都不是什么真正的硬茬子,在宁波打的是一群逃兵,在眉山打的只是一支小侦察队,渡海后打的徐敏之流不过是土豪劣绅,现在对上的李遇春,才勉强算是第一战,却也是以多敌少。
他几乎是把所有本钱押上,拼尽全力,但打的不过是杭州博洛的一条走狗罢了,还是实力很弱的那条。
“殿下以战练兵的法子,倒是有古兵法大家的风范。”
朱以海无奈摇头,“孤也是万不得已方如此,若有足够的时间,我又何必如此,说是以战代练,可缺少训练的新兵送上战场,几乎就是谋杀,这一仗下来,得阵亡数百。”
朱以海有选择的话,也想慢慢练兵,操场上多流汗战场上就少流血,可问题是没机会,他为什么非要急着即位监国,非要急着渡海北上?
因为时间不等人。
历史上五六月间是清军南下占领浙直地区后,相对空虚的一个阶段,清军主力直扑杭州,灭掉南明拥立的潞监国,整个南直地区,都处于相对无驻防的阶段,虽然浙直各府文武大多望风而降,但随后是相继而起的江南大起义。
但是这股子士绅起义的浪潮,仅持续了一两个月,就被清军随后绞杀,制造了一起又一起的江南大屠杀。
当这一个个大屠杀后,江南的起义浪潮也就被彻底的压下了。
这场江南大屠杀,屠掉了江南地区最后的一点忠贞抵抗的热血,此时虽有零星起义,但已经溅不起浪花了。
而南直地区的起义浪潮被扑灭后,清军也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再次南下对付浙东、福建地区的南明抵抗朝廷,鲁监国也好、福建隆武帝也罢,都在这一波攻击中崩溃倒下。
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吴松战场,对于浙东朝廷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没时间给朱以海慢慢招兵买马打造器械,再慢慢训练了,他如果不能在这一两个月内改变浙直形势,那就算他再怎么练兵,两个月后当清军大举南下,那条小小的钱塘江防线,也根本防不住。
从这方面来说,朱以海的战略规划是没有错的,只是看着那惨重的伤亡,他心里仍然阵阵做痛,这些前仆后继的战士们啊,都是他朱以海手中最忠诚可靠的力量,现在却在这里消耗。
“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做?”陈潜夫问。
朱以海扭头问他,“陈卿有何建议?”
“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惟天下危而注意相者,綦重于将也,如唐之朱克融,在崔植处置失宜,则长乱。裴晋公处之得宜,则乱平。呼吸之间,间不容发。此在平地者不见,而独立高岗罔不周览者乃见之也。
“若论宰相之才,三代之后,非诸葛武侯、李邺侯、范文正、李忠定诸公,欲以扶危定倾,却难矣。
“本朝如今国势倾颓,要想中兴恢复,还得靠将也。”
朱以海有些意外的看着这个狂生,他一举人出身的文臣,却能说出如今形势须靠武将的话来,真让人吃惊。
“殿下不必如此看臣,门户二字,数十年来不知道死多少正人,伤多少元气,殿下一心恢复大业,匡扶社稷,求治心切,但也当防急功近利,操之过急。”
“殿下即位监国之后,便任用了许多名宿元老,拜为阁臣,这是好事,如今国家动荡,不知道多少人觊觎神器,此时难免有正统之争,若是浙东监国朝廷中,能有众多名臣阁老们支持拥护,也自然能够占据正统之位。”
“但也当注意,乱世之时光靠文臣是救不了天下的。”
“晚唐时有伴食中书、浪子宰相,本朝也有马士英阮大铖奸佞误国,皆是教训。治理内政,确实要靠文臣,但中兴进取,恢复大业,还得靠将。”
一个举人出身的文臣,能够把武将的地位抬的如此高,确实难得。
“难怪世人称陈卿行事不羁,孤看来倒是不拘一格,方今乱世之中,正需陈卿这般大才。”
“臣不过一屡试不第的举人罢了,哪是什么大才,其实道理嘛满朝诸公谁不懂,只是关乎切身利益,或是持门户之见不肯说出来罢了。”
“还有何建议?”
“国家治乱,宰相贤否,得其人,则举而听之。疑人弗用,用人弗疑,然后能建安攘之烈。而崇祯年间,纶扉秉政之地,旅进旅退,视同传舍,崇祯一朝十几年间,前后共拜五十多名入阁大学士,首辅前后十八人,烈皇在位十七年,阁臣柄用最久,受知最深者,始终三人而已:排众独任,眷注八年不衰,则温体仁。谏行言听,先后七年之久,则周延儒。而薛国观,在二人之间。所谓送乌程于既往,起宜兴于将来者也。并提而论,体仁之奸,浮于延儒,延儒之贪,倍于国观。”
陈潜夫评论起崇祯和崇祯朝的当权宰相来,有些放肆,却也是心中之言。其实士人对于温体仁、周延儒这两个崇祯权相,向来不满,称乌程、宜兴之内,其足食哉。
说温体仁阴狠险谲,嫉忠若仇,陷害忠良,比如卢象升就被温体仁害。
“臣以为,如今国家形势,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所谓祖宗制度,许多已经不合时宜,当改则改。我大明向来以文驭武,这在太平之时是长治之道。但如今乱世,这套却是行不通的。”
“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不受,况军机呼吸,间不容发。以数千里之遥,顷刻变幻。而欲事事禀命中枢,遥相测度,纵天子明见万里,能独立高岗,无远不烛。先后缓急,着着俱中肯綮乎?
夫内臣扼外臣之吭,廷臣掣边臣之肘,议浮于任,而事偾矣。
盖言事任事难难,边臣身在局中,利害切肤,目击最真,提防极密。何籍他人璺臆哆谈、或荧视听?
庙堂上须放开眼孔,宽着肚皮,才能鼓舞豪杰。”
朱以海听的真想拍掌叫好。
原来这大明朝也不全是目光短浅的无能之辈,也一样有许多人其实是把局势看的清楚明白的。
陈潜夫一席建议,归纳起来其实就几点,一是如今乱世,不能再搞以文驭武那一套了,得重用武将,还得用人不疑,要放权给武将们指挥,不能用文官胡乱指挥,更不能在后方胡乱遥控。
不要有门户之别。
“陈卿一席言,金玉良言也,孤要拜卿为大学士,入阁帮办。”
陈潜夫却哈哈一笑拒绝了。
“臣不过是个举人出身,殿下授以太仆卿之九卿之位,都已经太过,又如何能入阁,大明朝哪有举人出身的大学士阁臣,万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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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遇春想走,连满州大人也顾不上了,率领手下家丁弃清兵而去。
可纵马狂奔没多远,来时经过的一座桥却已经被毁,一条河拦住去路。水虽不算深,可河上却已经有一支船队驰来,船上站满弓手铳兵,对着他们远远的就瞄准。
李遇春眼看过不去,急忙调头便走,想沿河另寻他处过河,但还没跑出多远,又一支兵马杀到拦截。
如此左奔右突,半天后,四面皆是明军包围而来,渐将他们挤到了河边的一片田里。
开战之前,李遇春写好了报捷请功书,还在他怀里,想不到现在却败的如此之惨。
此时环顾四周,麾下五百家丁和精锐老兵轻骑,现在还剩下不到三百,这是他最后的本钱了,祝家庄虽还有些步卒和新兵,可根本回不去了。
绝望的李遇春,拔出了剑要自刎。
他深知罪孽深重,手上沾染了太多鲜血,落入明军之手,只怕更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