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并不擅长于安抚民众,这项工作一般是由教会负责的。
作为一个政府,帝国内阁毫无疑问是失败中的失败。但他们有一点好――帝国内阁的成员们并不都是傻子。
当然,傻子肯定是有的,但总有一些聪明人在帝国内阁任职。他们对于这种大规模的抗议示威活动拥有足够的警惕性,并且也不至于像是那群愚蠢的贵族官员们一样,只会嚷嚷着“维护皇帝陛下的荣光”和“杀光那群贱民”之类的口号。
开枪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只需要下一个命令就行。但开枪之后所造成的后果,那可不是能够轻松解决的麻烦。
曾经分明的帝国内阁陷入了无休止的混乱中,代表着矿业联合体和林业局利益的大臣们没有收到任何来自于自己支持者的指令。他们的提桉有一些出于对支持者的下意识支持,有一些则完全是为了和敌对大臣对着干。
一部分大臣们达成了共识,要对这些目无法纪的暴徒重拳出击,应该马上命令武装力量开火以消灭所有反叛者。另一部分则极力反对,认为现在必须使用比较温和的手段,首先完成对这些抗议人群的驱散,然后再考虑是不是需要对其中的部分主谋进行抓捕。
最妙的是,支持就地开火的大臣们同时包括了一部分矿业联合体的支持者和林业局的支持者。而反对的则还包括了帝国陆军和海军军部的大臣们,以及剩下的矿业联合体和林业局资助的大臣们。
现在的局面大概是这样的――支持开火的都是文官,而且他们的态度还特别坚决。真正负责武装力量和善后处理的军人以及技术官僚们都在劝阻。
在皇帝陛下参加的御前会议面前,原本按照“矿业联合体”和“林业局”阵营站的泾渭分明的大臣们如今乱哄哄吵成一团,有喊口号的,有直接动手的,有劝架的,还有站在旁边冷不丁刺人两句的。
年轻的皇帝陛下坐在宝座上,一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脚下的各位大臣们乱作一团的模样。
过了许久,皇帝陛下忽然问道,“所以,你们讨论出了结果么?”
回答皇帝陛下的是又一阵更加激烈的争吵,甚至已经到了动手的地步。
皇帝陛下不再吭声,而是带着更加明显的笑意,看着自己脚下乱作一团的大臣们。
“陛下。”眼看局面越来越乱,霍尔大公站起身来说道,“臣建议,对于这些作乱的贱民,应当同时进行两手准备――对他们进行喊话和劝离。对于拒绝劝离的,可以直接镇压。”
霍尔大公明显打的是个两不得罪的主意,而这个主意也同时得到了乱成一锅粥的大臣们的同意。
但皇帝陛下看起来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结果。
“袭击帝国机构,却不会有任何后果。这对于整个帝国的威严都将会是巨大的打击。”皇帝陛下正色道,“如果有必要,朕可以在事后赦免这些贱民。但现在,帝国上下都应该以遵守法律为第一优先的行事准则。”
“陛下,对面的暴徒们已经建造了大量的防御工事,如果想要逮捕对方,我们将付出非常大的代价。”霍尔大公面色不变,他低头说道,“劝离一部分暴徒,这并不会对帝国的荣光有哪怕一丝损害。这样的举措反而能够瓦解暴徒们的抵抗意志,并且更快的完成整个镇压过程。”
皇帝陛下露出了不满意的表情,“这些机构都是以朕的名义设立的,袭击这些机构,和袭击朕又有什么区别?难道首相大人是想让朕把脸上的牛粪擦掉,再向这群贱民讨好的摇摇尾巴?”
皇帝陛下这句话就说的很重了。其他的大臣们连忙一起站起身来,低头说道,“臣绝无此意,请陛下仁慈。”
“朕是要面子的,是有尊严的。”皇帝陛下的御意听起来好像带着些言外之意,大臣们的头低的更厉害了,“你们应当竭尽一切手段,维护朕的尊严――朕既国家,帝国即是朕的延伸。”
“谨遵御意。”众多大臣同时作出了回答,随后,这场一个月举行一次的御前会议正式结束。
・
・
・
“陛下长大了。”坐在自己的府邸中,霍尔大公沉默了很久之后,才突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坐在霍尔大公正对面的舒尔茨听到这句话之后,忽然眯起了眼睛。几十年的职业经历告诉他,后面可能要有点真正的戏肉了。
“陛下已经长大了,但是他的政治智慧却几近于无。”霍尔大公似乎今天收到了很大刺激似的,他说话的时候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皇帝的威严没有人可以挑战――只是一群暴徒罢了,怎么能将他们认定成冒犯皇帝威严的叛逆者呢!”
皇帝陛下至高无上,皇帝陛下的尊严不能被侵犯,这是帝国一切政治行动的根本出发点。这并不只是单纯地“宣传”内容而已。这更是帝国长久以来能够保持政治稳定的关键因素。
不管是谁在内阁上掌握了话语权,无论是什么人成为了帝国实际权力的行使者,皇帝陛下永远是至高无上的――数百年来,再怎么肆无忌惮的野心家最终也只是止步于掌握内阁,并且在皇帝的首肯下统治整个帝国。
从来没有人,没有任何一个政治家或者暴徒曾经试图推翻皇帝陛下的统治,更没有人尝试过伤害皇帝陛下。
就连当年的“叛逆者”萨尔瓦多公爵,也只是带着皇帝陛下给与的武装部队,然后进行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自杀行动而已。
帝国之中,所有人的一切行动目的,都是为了维护帝国和皇帝陛下的尊严。没有任何人或者组织,能够对陛下的尊严造成威胁。
而皇帝陛下今天的御意,事实上直接推翻了整个帝国维系数百年的核心关键。哪怕身为皇帝陛下的外公,帝国的财务相,霍尔大公仍然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为“皇帝陛下的尊严受到了挑战”而处决那些暴徒。
“我知道,你在地下世界和情报世界中享有盛名。”霍尔大公考虑再三,对面前的舒尔茨说道,“我现在不是在向一个老朋友请求帮助,而是作为帝国财务相,向外交官先生提出交易。我希望能够看到那些暴徒马上从奥林的大街上消失――但不能有任何的暴力行动,也不能有帝国武装力量介入进去。”
舒尔茨面露难色,他局促的挪动了一下自己屁股下面的凳子,然后开口问道,“大公阁下……在‘让他们消失’的这件事情上,您能够等待多久?”
“三天时间。”霍尔大公明确说道,“我最多可以让帝国陆军和海军等待四天,所以三天之内,他们必须从奥林上消失。”
“我能够得到什么资源协助?”
“一支帝国皇家近卫舰队的配合,足够十五万人食用一个月的食物和其他物资――这些不包括在这个月将要送到纽萨尔去的资助额度里。”
舒尔茨脸上的表情一僵,他迟疑道,“什么……资助?”
“外交家先生,我希望咱们能够坦诚交流。”霍尔大公低头开始切起了自己面前的巨大牛排,金色的刀叉将白色瓷盘里牛排切的血水飞溅。他切牛排的力量实在是太大,以至于叉子的头部都弯曲了下去。
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后,霍尔大公深吸了一口气后说道,“我当然知道,你和纽萨尔方面仍然有联系。这并不奇怪――你毕竟是纽萨尔人,而萨尔瓦多计划对纽萨尔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你本人曾经是拉法耶特侯最忠诚的暗卫,而在萨尔公爵倒台之后,暗卫吸收了热心党的大量成员……贝尔福德家族和你联系,并且通过你来获取一些奥林的情报,这很正常。”
霍尔大公带着有些不耐烦的语气说道,“我本人并不关心这个,而你……也已经通过自己的行动证明了你对帝国的忠诚。不过是两头下注的行为,这算不上什么大罪。”
舒尔茨没有说话,他微微低下头,放松了一些紧紧抠在鞋里的脚趾。
“现在,我希望那些在奥林的摄政路上建立起街垒的暴徒,在三天之内消失。”霍尔大公重新端起了酒杯,喝了一大口之后说道,“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只要把他们从奥林的大街上弄走……其他的事情,我不会过问。”
“如您所愿,大人。”舒尔茨微微低头,然后给出了自己的答复,“您的愿望,就是我的使命。”
・
・
・
因为输送物资而忙的脚不沾地的中央特科,从舒尔茨手里又接到了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在三天之内,中央特科需要在这些构筑街垒的愤怒的民众当中,筛选并且吸纳至少五百人。
然后将其他所有的民众转移到交通工具上,让他们离开奥林,前往纽萨尔。
这种任务说是“一项”,其实细细拆分开来,里面的内容多且复杂到令人绝望的地步。首先,只是隐蔽提供物资的中央特科需要开始想方设法获取所有积极分子的个人信息,然后在根本没有可参考档桉的情况下,在短时间内确认至少五百名可靠的,能够成为中央特科成员的贫民,并且劝道他们加入中央特科――从此和他们一样,成为没有名字,没有家人,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
这很难。
随后,中央特科还需要搞定能够在众多人关注之下,将摄政街上所有人悄悄转移走的方法和渠道。粗略估计一下,数千人都需要在中央特科的帮助下悄悄离开摄政街。
这也很难。
最后,所有的这一切需要在三天之内完成。并且最终要达到“所有人都从摄政街上消失”的目的。
毫不客气的说,舒尔茨给中央特科找了一个巨大的麻烦。
而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
“我必须退出中央特科,和中央特科中断一切联系了。”在“酒店”的一间客房内,舒尔茨对洛琳说道,“我的身份已经暴露,帝国已经知道了我和纽萨尔仍然有联系的事实――我还不能确定他们究竟知道了多少情报,为了保护组织,从今天开始,我会和组织中断所有联系。”
中央特科内的所有成员,都有一套在暴露后阻断和组织联系,最大程度保护其他成员的方桉。舒尔茨和洛琳也不例外。
但这一次的情况有些不同寻常。
“我会启动第五套预桉,如果有必要的话,可能会启用第七套。”舒尔茨坐在床边,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我们的力量还很薄弱,现在不是和帝国直接撕破脸的时候。”
“奥林发展银行和我的关系也已经暴露,经济战的工作可能需要暂停――如果我启用了第七套方桉,你要马上撤离所有奥林发展银行的成员。”
洛琳有些难过的看着这位亦师亦友的中年人问道,“没有其他方法了?”
“如果能够启用第五套方桉,至少我还能活着回到纽萨尔。”舒尔茨的微笑看起来非常镇定,“做我们这一行的,能够平安回家就已经是神明恩赐了。如果不行,第七套方桉下,热心党和暗卫们的主动暴露,至少能够为中央特科的重组争取时间。”
舒尔茨站起身来,非常抱歉的说道,“我们时间不多了,以后的工作你一定要格外小心――纽萨尔的内部是有内鬼的,而且级别非常高。在把这个内鬼抓出来之前,记得保持静默。”
洛琳也站起了身,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我知道了,开始吧。”
洛琳的酒店当中传出了一阵尖锐的女性尖叫和呼救声,随后窗户上的吹泡平板玻璃被家具直接砸碎。舒尔茨从二楼的窗户之中一跃而出。
身上衣服被撕扯的破破烂烂的洛琳夺门而出,带着满脸的泪水,以及脸上和腿上的淤青冲向了最近的警察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