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和十二年，初夏。

　　一大早，赵府正院便已是灯火通明，人人忙碌了。

　　赵晟和李天青快速吃完早饭，就准备打马赶往通州码头了。

　　等到了通州码头，他们也不会停歇，立刻就要坐船赶回承宣城，再一路赶回石竹去。

　　却是日前，石竹老家来了信，说赵铁生病重，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赵晟与赵秀一下都慌了。

　　从石竹送信到京城，怎么也得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足以发生太多太多事。

　　赵铁生又已是快七十的人，就算现在家里不缺银子不缺人，不至于缺医少药，也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只怕，赵铁生早已不在人世了……

　　那就得举家赶回去奔丧，然后守孝了。

　　不过赵晟告假和丁忧的折子才一递上去，皇上就下旨夺情了，只允他告假三月，等一办完亡父的丧事，立刻回京复职，――皇上可还等着自己的心腹能臣继续为自己分忧解劳呢！

　　至于赵秀，虽不像赵晟已是吏部侍郎、从二品大员，也已是从四品的中层官员、惠民医局的分管副局长之一，自然也该丁忧。

　　但皇上照样下旨夺情。

　　惠民医局自正式成立以来，哪怕至今已十几年，依然缺人缺得恨不得一个人掰做三个用，赵秀这样的中坚力量，当然更缺不得了。

　　顾笙和李天青作为儿媳、女婿，皇上批起他们的告假折子来，同样干脆。

　　虽然照皇上的本心，就赵晟和赵秀回去一趟得了，其他人完全没这个必要，毕竟人已经没了，回去的人再多，又还有什么意义？

　　赵铁生也不是没有其他儿孙了，后事照样能办得风风光光。

　　可就算是皇上，也不能真要求自己的臣工只许忠，不管孝了，法理尚且不外人情呢。

　　于是当日顾笙和赵秀便先乱着，给赵晟李天青收拾起行李来。

　　一家子一起出发，路上耽搁的时间肯定要久些，倒不如让赵晟和李天青先走一步，其他人随后再跟上，便能两拨人马都从容些了。

　　分别在即，虽然该说的话早就说过了。

　　赵晟这会儿看着顾笙、看着柳芸香，还有一双儿女，依然觉得有满腹的话要说。

　　不过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了一句话：“娘、笙笙，你们别担心，我和妹夫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彼此的，你们回头路上也小心一点。”

　　又叮嘱昕昕，“你是大姐姐，要帮着娘和姑姑照顾好奶奶，还有弟弟们，知道吗？”

　　昕昕已经十三岁，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乖巧的应了父亲的话，“爹放心吧，我一定会力所能及帮娘和姑姑分忧的。”

　　赵晟便又深深看了顾笙一眼。

　　待李天青也与赵秀母子三人最后交代完，郎舅两个才最后辞了众人，转身头也不回的大步去了。

　　直到彻底看不见他们的背影了，顾笙方低声与柳芸香道：“娘，时辰还早，要不让昕昕陪您回房再睡一会儿？”

　　柳芸香却是摇摇头，“躺床上也睡不着了，还躺得浑身都疼，还是算了吧。哎，人老了就是这样，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关键今日脱了鞋和袜，明日还不知穿不穿……”

　　顾笙和赵秀听得这话，对视一眼，都明白她为何会这样感叹。

　　赵铁生和她的确早已不是夫妻，十几年来，也一次面都没再见过。

　　但到底一起生活过二十年，再糟糕也肯定多少有过一些美好的回忆。

　　关键人都没了，记住的肯定都是好的，坏的都自发烟消云散了；且，赵铁生也没比柳芸香大几岁，他已经走了，那活着的与他年龄相当的人，又还会远吗？

　　也不怪柳芸香会消极。

　　顾笙忙道：“娘才多大年纪，六十出头而已，离老还差得远呢，可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赵秀忙也道，“就是，娘不是说了，将来还要给曜哥儿带孩子，给律哥儿彻哥儿带孩子吗？不会您现在就服老了吧，那可不行，您至少也得三五十年后，才能服老。”

　　可惜姑嫂俩说来说去，柳芸香都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她本来之前也以为，自己还硬朗着呢，至少也还有二三十年好活，可现在看来，说不定明天她也……

　　幸好还有昕昕，从来最得柳芸香宠爱、也最会哄她的，都不用顾笙使眼色，已上前抱着柳芸香的胳膊撒起娇来，“奶奶，您哪里老了，您明明就还这么年轻漂亮，也不眼花耳背，跟‘老’这个字儿根本不沾边好吗……”

　　甜言蜜语跟不要钱似的，总算哄得柳芸香脸上有了笑容，跟她一起往厨房亲自做糕点去了。

　　还把跟着起哄的几个弟弟，“今儿有口福了，可以吃奶奶亲手做的糕点。”

　　“我早想姥姥的手艺想得不行了……”

　　也一并带走了，还不忘回头冲顾笙和赵秀俏皮的眨眼睛，就不信有他们这样一群麻雀一直围奶奶叽叽喳喳，她还能伤感低落得起来。

　　顾笙这才松了一口气，低声与赵秀道：“幸好还有昕昕在，不然我真怕娘给自己郁闷出病来。”

　　赵秀叹道：“也是太突然了，娘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难以接受吧？毕竟爹也没比娘大几岁，之前也一直挺硬朗，谁知道忽然就……娘也是唇亡齿寒吧？”

　　“别说娘了，我心里又何尝能接受？之前真的没想过会这么快就……总以为以后还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尽孝，谁知道，竟会再也没有机会了。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极有可能见不上……我……”

　　说到最后，已是哽咽得说不下去。

　　毕竟那再不好也是亲爹，何况曾经的那些不好经过这么长时间岁月的冲刷，再经如今自家大好的日子一对比，早已恍惚隔世了。

　　顾笙却是始终都对赵铁生没有好感。

　　也生不出什么死者为大，人都不在了，过往的一切就一笔勾销的念头来。

　　不过赵秀都哭了，她肯定得安慰，“阿秀你别难过了，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赵老太爷虽然还不到七十，也不远了，其实已经算得喜丧了对不对？”

　　“他这辈子也算有福气了，先是有娘替他操心筹谋，后来又有你和相公一直孝敬，有那位王姨悉心照顾，平心而论，日子真过得不算差了。想来他自己临走时，应该也没有遗憾了。”

　　赵秀吸了吸鼻子，“四嫂，道理我都懂，但心里还是……幸好前几年还接爹来京中小住过，好歹尽过几分孝，孩子们也都跟祖父、外祖父同住过一段时间，不然我心里更得不是滋味儿了。”

　　她说的是康和七年，赵铁生曾带着王氏来京城小住过两个多月的事。

　　那时候李宛的夫婿已经中了同进士，外放做官了。

　　李宛当然要跟去任上，却在生了长女后，接连两个孩子都没能保住，到怀第四胎时，便难免害怕恐慌。

　　偏她婆婆身体不好，不能前去照顾，只得写了信给李天青和赵秀，希望能接了李太太去照应一段时间。

　　李太太一走，家里孩子光柳芸香一个人照顾，便实在忙不过来了。

　　赵秀索性与李天青、赵晟商量后，派人回去接了赵铁生和王氏来。

　　一来家里多了二人坐镇，就算他们跟李太太的精明能干不能比，下人们也肯定会更经心；二来便是正好尽孝了，谁让他们都有官职在身，不能擅离职守呢？

　　接赵铁生和王氏到京里来，便可以两相宜了。

　　当然，二人进京后，柳芸香从头至尾都没与他们打照面。

　　赵铁生也知道柳芸香肯定不想见他，他说过不会再娶的，结果还是没能做到，也实在没脸再见她。

　　便和王氏一直待在赵秀家里，除了偶尔出门去逛一逛，便是替赵秀和李天青看好家里。

　　倒也一直到他们回石竹，都相安无事。

　　顾笙见赵秀还是难过，拍了拍她的手，“阿秀，不管是谁，这一天都迟早会来，怎么都躲不掉的。只要活着时活得好，没有遗憾，我觉得走时，不管是自己，还是亲人，都能坦然接受了。”

　　“你可不许再难过了，若真……当父母的，也肯定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女难过，只希望他们能平安快乐，万事顺遂的。”

　　好在赵秀早已过了最难过的那个阶段了，这会儿也不过是一时没忍住而已。

　　哭了一场，又让顾笙安慰了这么一通，也就好多了。

　　姑嫂俩便又商量起医局里暂时该怎么交割，京城各家亲朋处也该去报个信、辞个行来。

　　毕竟医局琐事冗杂，事也好，人也好，变动都频繁得很。

　　不像赵晟在的吏部，也不像李天青在的工部，都是专人专事，哪怕郎舅俩几个月不在，也出不了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