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士宅邸,陈重蒙还在观望北面无终宫的动静,父亲陈世宏却自塔楼中骤然奔出。陈大学士不仅衣袍都没系好,脚下还是书房穿的鳄皮拖鞋,神色极为惊惶。
“备车!快备车!”
陈世宏嚷嚷着,对他顿足道:“真让你说中了!女皇出了天庙!”
陈重蒙如置身敲响的大钟里,脑子嗡嗡作响。
“跟随敬亲王进宫的王府侍卫和神武卫兵丁已经溃逃,麾下的高手不知所踪,还不清楚敬亲王的处境。”
陈世宏催奴仆:“才烧起炉子?快点快点!”
“等等!”陈重蒙回过了神,“父亲此时进宫所为何事?”
“嗨呀!谁知道那丫头这么快就起来了!“陈世宏已是气急败坏,”偌大计划满盘皆输,此时不去表忠心,连从头再来的机会都没了!”
陈重蒙倒是冷静下来,“父亲此时去表忠心,真的有从头再来的机会吗?”
陈世宏愣住,陈重蒙继续。“女皇登基伊始,父亲还是最先支持她的大学士,那时遵的是君臣纲常。等女皇坐上社稷之座,父亲领朝臣请立摄政,也是遵君臣纲常。这都是正大光明之事,父亲所为都是君子正道,无人能够质疑。此时父亲去表忠心,岂不是背离了这样的正道,变作向女皇私人示忠。在女皇眼里,会不会成了奸邪小人呢?”
“嘶……”
陈世宏抽了口凉气,看向儿子的目光顿时变了。
他背着手在原地打起了转,转了几圈,沉声道:“熄火!”
这是放弃了夜奔乾明殿的打算,谏言被采纳,陈重蒙也松了口气。
“女皇为何这么快就下了社稷之座?”他生起浓浓疑惧,“而且时间这么巧,刚好赶在敬亲王逼宫的时候,这是为何?”
“还能为何?”陈世宏异常沮丧,“自是那丫头实力非凡,连大人们都料错了她的深浅。”
“我看那驯象所也有极大干系!“陈重蒙坚持自己的看法,”他们这几日散播的消息完全扰乱了人心!“
大学士深深叹息,“应该是吧,待这一关过去,该得从长计议,先从削剪党羽入手了。”
“敬亲王的党羽有哪些,全都挖出来!”
乾明殿前殿,女皇端坐宝座,低沉的嗓音带起凛冽寒风,冲击着整个殿堂。
地面除了丹陛那一圈外,坑坑洼洼已无半块完好地砖。数百文武官员乌泱泱跪了一地,连声大气都听不到。靠近殿门的地方还空出了块地方,跪在周围的官员瑟瑟发抖,头都不敢抬。那里立着尊晶莹剔透的雕像,正是展臂呼喊的敬亲王。
“还有那些溃逃的叛党,不能让他们为祸中京,马上行动!但不准扰乱中京人心,否则视同叛党,一体论处!”
女皇穿着凤服便装,身上还弥散着沐浴之后的香气,显得很疲惫,扶桑侍女并未如往常那样随侍在旁。她直接跳过解释和说服环节,提出了完全没有可行性的要求,在场的各部院主官和各卫所都督都指挥使们却没一个人吱声。
这个时候就算女皇要他们全体脱光衣服,在御道上跑个来回,也没一个人敢吱声!
冻成冰棍……不,冰雕的敬亲王就立在殿里呢。
官员们领命散去,就留下了三个人。
“陈大学士呢?”
女皇瞧了瞧留下的人,有些心不在焉。
“大学士当是效仿前朝先贤故事,不愿深夜进宫,扰乱人心。”
右都御史吕适行竟然为陈世宏说话,“此乃君子正道,令人感佩。”
“君子?”女皇呵呵冷笑,“君子就是趁着朕坐上社稷之座,纠合起来夺权的么?他若是愿意放下脸面做个小人,急急赶来见朕,朕还不好说他什么。现在么,他既然当定了君子,就别待在朝堂了。小晴,陈世宏之前不是上书告老暂时留中了吗?给他批个准字!”
侍立在丹陛下的司礼监女秉笔应了声,向吕适行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后者垂着眼帘面无表情,仿佛刚才没说过一字。
“你叫什么,哪个监的?”
女皇转向另一个人,此人戴着缺角纱冠,竟是个太监。
“难得你组织内侍赶来护驾,”女皇有些好奇,“朕将你们置于冷宫,为何还如此忠诚?”
“陛下――!”
中年太监噗通跪地,激动得泣不成声,“奴才是浣衣局监丞邵皓,陛下如此仁、仁德,方才便、便是死了,也无憾了。”
“陛下让你说话,不是让你哭嚎!”
另一个脆亮女声响起,浑身裹满绷带的远坂爱出现。
“小爱!”
女皇顿时没了威严,蹦下宝座拉住远坂爱,责备道:“让你好好躺着休息,怎么又跑出来了!”
“现在可不是松懈的时候,我……微臣哪能休息?”
远坂爱有些虚弱,但精神还好,她催促太监:“陛下问话呢!”
“是是!”邵皓抹着泪水,带着哭腔说:“陛下是大明皇帝,是奴才们的主子,奴才不忠诚陛下又忠诚谁呢?至于陛下如何处置奴才们,奴才嘴笨,只知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女皇对这回答很是腻味,翻翻白眼摆手道:“好了好了,尔等的忠诚朕看到了。”
她也不回宝座,就在丹陛下对吕适行和林德诚说:“今夜多亏了二位卿家,不然小爱……哦,朕这权柄,还真要被敬亲王夺去一角。”
两人赶紧跪地叩谢,齐声道这是陛下神武,他们只是做了点微不足道的份内之事。
“锦衣卫出力颇多,”吕适行说:“尤其是在平复人心之事上,作为令微臣也叹为观止,相信有益于陛下。”
林德诚艰难的转头看吕适行,满眼天崩地裂的惊骇与不共戴天的仇恨。
“哦?”女皇对十天来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林爱卿,锦衣卫做了什么?”
有撮修剪得极为精致的山羊胡,任何时候都显得淡定从容的锦衣卫指挥使,此时慌乱得像正抱着印了女皇全身像的抱枕,脸上瞬间掠过的各种表情足以编辑出一幕小剧场。
沉默足足持续了两秒,林德诚眼里骤然亮起精芒。
“微臣不敢居功,除了今夜与吕大人赶来护驾之外,并无更多作为!”他额头蓬的砸在水泥地上,居然震出了微微烟尘,“平复人心之事,都是驯象所做的!驯象所由远坂总管亲领,功劳自然是总管大人的!”
“驯象所?”女皇愕然,“他……他们做了什么?”
远坂爱茫然摇头,女皇耸肩,“小爱这些天都守在无终宫,无暇他顾。驯象所终究是锦衣卫一员,他们有功便是林爱卿有功。”
“陛下所言甚是!”
又是蓬的一下叩头,林德诚像是也被感动得哭了。
“那么驯象所到底做了什么?”
远坂爱也很好奇,见林德诚额头一片青紫,眼里满是惶恐和哀怨,没好气的道:“你也不清楚么?好吧我自己去问。”
吕适行和林德诚告退,出了乾明殿,踏过还残留着大片血水的广场,走下白玉台阶。
等到了停车场,林德诚一把揪住吕适行的衣领,咬牙切齿的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坑害我?”
“林大人,这是帮你,哪是坑害你呢?“吕适行淡淡笑着,”驯象所是远坂总管亲领,声明在先,就能划清界限。”
林德诚呆了呆,手上的劲松了大半。
这事他也很疑惑,“可总管也不清楚驯象所的作为,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很快就知道了,”吕适行说,“看驯象所是赏是罚,一目了然。若只是赏或只是罚,那便是不如我们的爪牙。若是赏罚皆有,那便是忠犬,甚至是头犬了。”
“女皇座下并非只有我们这样的忠犬啊,”林德诚放开对方,唏嘘不已:“把头犬藏在我的下面,这是什么用意?”
“掩人耳目嘛,”吕适行压低了声音,“若是赏罚皆有,林大人试试看能不能把九眉安排进去。”
见对方茫然不解,右都御史叹气,“如此一来,以后咱们不必像这次一样,只能做点表面功夫了。”
林德诚看着他,看了好一会,指住他呵呵低笑,“你啊你啊,还真是不折不扣的伪君子、真小人。”
“彼此彼此,”吕适行跟着笑了,“谁让女皇陛下只喜欢小人呢。”
笑了会,林德诚说:“今夜恐怕还有布置,我就守在这里了。”
吕适行点头,“同守同守。”
乾明殿后殿,桌子上摆着羽林卫送来的剪报,电视里回放着新闻,女皇和远坂爱主仆二人呆呆看着,变作了雕塑。
“那、那个家伙!”
许久远坂爱才回过了神,蓬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看看他做了什么……噢……”
这一拍牵动了伤势,差点软在地上,还好被女皇扶住。
“真是他干的吗?”
女皇眉心紧蹙,“难怪混沌的涌动越来越弱,竟是他做了这样的事。可这么一来,不就证明我在御门大典上做的是错的?”
“陛下,”远坂爱转开头说:“让丽此时就去见他吧,找他问个明白。”
女皇沉吟,显然是动心了。
最终她还是摇了摇头,把远坂爱扶上软塌盖好被子,坐在塌边说:“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离开你。至于他嘛,丽已经忍了那么久,再忍忍也没什么。”
拧拧远坂爱的鼻子,女皇又笑道:“我可不是见色忘友的人哦。”
远坂爱握住女皇的手,嘴角微微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