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牧场》/春溪笛晓
第一五七章
“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又恐怕~人~惊~觉~”一股茶香弥漫在市药监部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一个中年人正坐在办公桌后,哼着曲子,享受十年如一日的清闲日子。他这部门是肥缺,钱多,办不办事自己定,偶尔出去检查一趟,保准盆满钵满。能坐上这个位置,他的背景自然不简单。等哼得口渴了,端起茶喝了一口,睨了眼坐在一旁的第九医院院长。
这是他本家一个远亲,有点能耐,会钻营,学历全是函授来的,水分大得很,脑子倒是动得多,可惜动的都歪脑筋。中年人没说话,等院长开口。
院长夸道:“三哥,你这《夜奔》越唱越好了,今年联合晚会该有您一份吧?”好歹听了这么久,院长早就做足了功夫,中年人唱的是《宝剑记》里的一折,讲林冲奔梁山的。
这马屁拍得挺准,中年人笑呵呵地说:“是有,就唱这一折。”他把一杯茶往院长面前推了推,闪着精芒的眼睛里满是轻蔑,“说吧,又有什么事?”
天气冷得很,屋里却暖气却很足,暖和得很。院长抬手擦了把汗,觉得手上*的。他说:“还是疫苗那事儿,三哥,你说疫苗的事不会被人查出来吧?”
“疫苗的事?什么疫苗的事?”中年人一脸刚正和迷茫,仿佛根本不明白院长在说什么,“我从来都认认真真监察药品质量,可没听说过疫苗有什么问题。”
院长懵了一下。
中年人板起脸训斥:“你说你,疫苗应该怎么保存都忘了?还让人发现你不冷藏,冷藏能费多少事?能费多少钱?好好的疫苗分给了你们医院,你们怎么能不认真对待?”
院长一下子明白了。他说:“对对对,这事是我做差了,应该督促他们好好地冷藏避光保存,不能图省事,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院长得了指示,便回到第九医院,刷刷刷地写公告,表示要严惩药品管理那边的职员,同时还告诫底下的卫生所一定要认真对待下放的疫苗,储藏过程中不能轻忽,否则出了问题一定会严办。
江医生不松口,自然有人松口,院长很快做通工作,给省报那边塞了钱,把这结果一报道,成了,事情算是了了!
这处理下得很快,赵记者还在整理证据,便看到了新鲜出炉的报纸。赵记者面沉如水,知道很多人都打算只查到这一步。
只要有了一个看上去还说得通的交待,很多人就不会再关注这件事!那么那些还在流通的失效疫苗呢?那些分到各卫生所、分给各学校的疫苗呢?
赵记者把部分证据整理出来,去了药监部门那边。
赵记者在门卫的指引下找到负责人的办公室,还没敲门,就听里头的人在唱曲儿:“实指望封侯~万里班超,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
赵记者顿了顿,敲响办公室的门。
唱曲儿的声音戛然而止,变换成沉稳的男声:“进来。”
赵记者入内,说明来意,摆出证据。这事是药监部门的职责范围,他到底不是华东省的人,在这边没有太广的人脉,只能按程序来举报疫苗问题。
“呵呵,我都听说了。”负责人和气地接话,“赵记者真是个好记者。你老师是华夏日报的主编吧?我与他老人家见过几面,也算有几分交情。你放心,你的发现我已经知道了,一定会严查。我这一生最敬佩的,就是像你老师和你这样正直的人!”
负责人说得诚挚无比,还热络地给赵记者倒了杯茶,氤氲的茶烟袅袅升起,飘到鼻端,钻入鼻中,叫人不自觉地放松警惕。
赵记者说:“那就太好了。”他把茶喝完,留下证据起身告辞。
负责人亲自送赵记者到门口,等赵记者走远了,他才关起门,啐了一声,骂道:“真是惹人厌的苍蝇,哪儿都有他们。”负责人拿起赵记者带来的证据,看了看里头一些照片,嗤啦一声,把它们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里。
事情都了结了,谁还管这些?他就不信了,这家伙还能在这边逗留十天半个月不成?拖!拖到这家伙离开,拖到所有人都把这事忘了。
老师是华夏日报的主编又怎么样?那老头临近退休,早被架空了,什么事都做不了主。能做主的人那边肯定能摆平!要是那边连这都搞不定,他怎么可能帮对方消化掉这批问题疫苗?
想到那做样子都不会做、让个外来记者给发现端倪的远房堂弟,负责人忍不住骂了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不是因为对方能帮忙下乡、又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他才不会让那蠢东西接触这些事。
接下来几天都很平静,一点动静都没有。袁宁在赵记者和方家姥爷的催促下回了首都,方家舅舅受伤了,老婆又跑了,剩下个半大女儿在家里没人照顾,现在都托付在同事家。方家姥爷再三考虑过后,决定先回来一段时间,先把孙女带大。等孙女大了,方家舅舅单位分的宿舍住不下了,他们再到牧场那边去。
袁宁见他们父子之间的疙瘩解开了,自然非常高兴。人老了,对故土总有特别的感情,若不是因为被儿子们伤透了心,方家姥爷怎么都不会离开的。
疫苗的事没了动静,赵记者还在暗中调查。他已经做好两手准备,要是药监部门那边不准备管,就不要怪他先礼后兵了――单凭他一个人自然做不了什么,但别忘了他背后还有章家在!即使跨了省,这事他也管定了!赵记者说:“我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宁宁你还有比赛和期末考要准备,别在这边耽搁太久。”
袁宁说:“那你有了消息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他也很担心疫苗的事情!
江医生说提到去年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两个孩子同时被一只疯狗咬伤了,一个在县卫生所打的疫苗,一个去省第一医院打的,结果没过多久在县卫生所打疫苗的孩子就发病,眨眼间就没了!
对于这一类疫苗来说,失效是致命的啊!
赵记者向袁宁保证会及时通消息,开车送袁宁去车站。方家姥爷也一起,他送袁宁到月台上,见火车还没到,就去买了些柿子,塞到袁宁手里。
风呼啦啦地从外头吹来,方家姥爷不由把帽子扣牢一些,怕它被风给刮走了。瞧见不远处一根贴着“劳动最光荣”的柱子,方家姥爷拉着袁宁的手,叹息着说道:“我当年就是在那根柱子下捡到你母亲,她和抱着她的人都病得不轻,我见她们可怜,就送她们去医院,没想到当晚那女人就去了,我连你妈妈的名字都来不及问。你妈妈还那么小,病得昏昏沉沉,醒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说话,甚至还听不懂我们说话。后来两个哥哥带着她出去玩,才稍稍活泼一些……”
袁宁说:“妈妈一直很想念姥爷和舅舅他们。只是我那时年纪太小,记不清楚妈妈提起过的事,后来妈妈不在了,我又被收养到北方,所以许多年都没找过来。”
“宁宁你是个好孩子。”方家姥爷拍拍袁宁的手背,“我记得你妈妈当时戴着个玉佩,当时你妈妈也还小,只说是她妈妈留给她的,要她说出家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家里人长什么样,她又说不出来。我们只好把她留了下来。正巧我们家只有两个儿子,差个儿子,多养你妈妈一个也算是儿女双全了。”
袁宁认真地听着。
“那玉佩应该是你妈妈家里人留给她的,”方家姥爷说,“她只记得带着她到这边来的女人并不是她妈妈,别的都不记得了。你见过那个玉佩吗?要是见过的话,说不定是找回你妈妈家里人的线索。”
袁宁老实回答:“见过。大哥也是这么说的,只是只有一个玉佩图案不太好找。而且妈妈已经不在了,即使找回来也只会让他们白白伤心,所以我和大哥都没怎么去找。”
方家姥爷说:“傻孩子,”他叹着气,“不管谁家的孩子丢了,都会想找出个结果来啊。像你的四哥不见了,你大哥他们不管生死都坚持在找不是吗?”
袁宁一愣,蓦然想到自己只考虑妈妈的家人知道了会伤心,没考虑过他们找不到也会伤心!当初薛女士不就在找了两年之后濒临崩溃,一次次失望又不愿意就此绝望,不断地寻找、寻找、再寻找――
如果妈妈的家人也是这样呢?袁宁说:“姥爷您说得对,我应该认真去找才对。如果妈妈的家里人一直在找妈妈的话,我会把妈妈的消息告诉他们的。”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啸叫声,是火车马上要入站了。袁宁向方家姥爷道别,背着背包上了火车。他的位置是靠窗的,不是春运也不是旺季,车上的人不多。
坐下之后,袁宁打开车窗看向窗外,和方家姥爷、赵记者挥手道别。等火车摇摇晃晃地开出站台,袁宁坐定,掏出纸笔,轻轻松松地勾画出玉佩的模样。
鱼儿和泉眼已经化为“梦境”陪伴他十几年了,但他还是清晰地记得它们最初的模样。
他认识的交游最广阔、见识最广博的人是廉先生。虽然廉先生知道泉眼的存在,但并不知道他的玉佩具体长什么样子。
要不回到首都后先去见廉先生一面,问问他有没有见过妈妈留给他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