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于昨日……身死悬马坡。”
刹那间, 天地失了色, 一声闷雷撕裂天际, 大雨倾斜而下, 如一道雨帘, 将院外之景隔绝开来。
天色昏暗, 屋内的烛光摇曳, 映在众人脸上,却只剩凝重。
宋幼清怔在原地,竟觉得这话可笑至极。她冷笑了一声, “这是谁与你说的?”
“回侧妃娘娘,是……是边关来的将士禀告于皇上的,而如今宫中都已传遍了……”
“可是那将士亲眼瞧见王爷死了?”
小宫女一愣, “奴婢不知。”
“那将士可有带回晋王的贴身之物?”
“奴婢……也不知。”
皇后见宋幼清如此, 却是愈发担忧,她太过冷静了, 根本不像得知噩耗后该有的回应。
“苏澜——”
“娘娘, 苏澜先行告退。”宋幼清打断了皇后, 只是福了福身, 便从皇后手中包过李启昀, “时候不早, 苏澜该带着小世子回府了。”
“你……”皇后欲言又止,终是作罢,“好, 你先回去吧。”
话音刚落, 便见宋幼清已匆匆出了屋子,皇后见此,呵道:“愣着做什么,还不送侧妃出宫。”
“是,是。”小宫女慌慌张张取了一把罗伞便往屋外冲。
脚下的泥泞将宋幼清的裙摆染污,可她丝毫没有察觉,斜雨打在脸上冰冷生疼,她都并未察觉到有丝毫不妥,步子凌乱慌张,不似往日的她。
“娘娘,慢些慢些,伞!”
雨声中夹杂着小宫女的呼唤声,若隐若现,根本辨不清是真是假,直至怀里的李启昀大哭,宋幼清才回过神来。
是她过于慌乱,以至于将李启昀淋着了。
“娘娘。”小宫女终是追上了她,递了一把伞,“奴婢送娘娘出宫。”
宋幼清见着小宫女已半身湿透,于心不忍,“不必了,你回去吧。”说罢,她接过伞便转身离开。
大雨滂沱,眼前皆是灰蒙蒙一片,宋幼清辨不清道路,只能依稀摸索着,分明是大雨,可今日路上的宫人却甚多,一个个匆匆而过,泥渍溅起,再回望时只留积水中的涟漪。
“娘……娘……”李启昀趴在宋幼清怀里,似乎也察觉到了身边的不同寻常,哭得比来时更为惨烈。
宋幼清厉声呵道:“不许哭!”
“爹,爹!”李启昀却是哭得更为撕心裂肺。
宋幼清一听李启昀在唤李承珺,本就压制着的不安又开始骚动,“李启昀,你再哭一声,我便将你丢了,你别想再见到你爹爹!”
李启昀的哭声无疑一次次又让她回想起小宫女的那番话,让她愈发烦躁不安。
李启昀被吓着了,他抽噎了几声,埋在她肩头瘪着嘴不敢再发出声响。
宋幼清望着无垠的天地,低声呢喃:“他比我还惜命呢,怎可能随随便便就死了……”
……
马车疾驰,可宋幼清仍是觉得此路漫长,恍若走不到尽头一般。
宋幼清取出那枚已经碎裂的玉石,死死攥紧在手中。
老天早已告知她了,是吗……
玉毁人亡!
“娘娘,到了。”
宋幼清丝毫不敢耽搁,抱着李启昀就起身,可她还未出马车,步子一顿,只听马车外传来两道声音:
“听说了没,晋王死了!”
“你说什么?”
“千真万确,方才消息已入京城了,皇上也已得知了。”
“怎么死的?”
“还能怎么死的,自然是被北狄人杀的,你说我大梁造了什么孽,五年前是孙将军,三年前是镇北将军宋幼清,本以为谢将军能降服北狄,却不想自己栽在北狄手里不说,还将晋王的命给搭进去了。”
“宫里那位为何要派晋王前去,晋王从未上过战场,到头来还不是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嘘,莫要多说了,宫里那两位有多忌惮晋王你又不是不知,趁着这个时机将晋王给……”
“什么,你的意思是晋王之死与宫里……”
“好了好了,不可再说了!你不想要脑袋了吗?”
宋幼清从马车中探出身来,将李启昀交给了早已在府外等候的嬷嬷。
两个男子见宋幼清从马车中走出来,赶忙低下头,恍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转过身去就要离开。
“来人,将那二人给我抓起来。”
方才的两个男子大惊失色,见有侍卫过来拿人,吓得一下子瘫在地上,“饶命啊娘娘,草民无意冒犯,娘娘放了草民。”
宋幼清丝毫不理会,果决地往府中走去。
这二人显然是挑着她回府之时才谈论此事,若说没有什么旁的心思,她断然是不信的。如今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借此机会好好踩上晋王府一脚。
这京城怕是要变天了。
“娘娘。”阿荷见宋幼清浑身湿漉,赶忙取了件斗篷替她披上,可又见宋幼清一脸淡然,刚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宋幼清声色有些喑哑,“可有人递来消息了?”
阿荷点点头,自然知晓宋幼清说的是晋王府的人。
“人呢?”
“如今正在院中。”阿荷见宋幼清这般镇定,只得掩饰起自己的慌乱,将眼角的泪又擦了擦。
此刻府里上下的人都已聚在前院,跪在地上等候着宋幼清,王爷不在,府里的主子也只有她了。
“你们一个个给我起来!”宋幼清厉色呵斥,“都给我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府里的人哪里见过这般厉声正色的宋幼清,一个个一时讶然愣着原地不得动弹,有胆子大的小厮跪着往前挪了挪,“娘娘,王爷……”
“谁给我再丧着脸,就滚出王府!”宋幼清恨恨地望着众人,“如今不过是一个消息,府里上下便人心惶惶,若是贼人有心,晋王府才当真不保了。”
跪着的婢女嬷嬷压抑着哭声,低着头不敢让宋幼清瞧见。
宋幼清又扫了一眼,见一戎装男子跪在地上,他身上的血气沾染于雨中,叫人不适,宋幼清死死盯着他,“你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昨日清晨,北狄人突袭,晋王殿下带人追捕围剿,可不想此事有诈,北狄人早已在悬马坡布下了一万兵马,可晋王殿下只带了千人,根本不敌……”
“谢常安呢!”
那将士也未细想为何宋幼清会直呼谢将军大名,只是一五一十道:“谢将军早已身受重伤,如今还躺在军营之中,这些时日都是晋王殿下在主持大局。”
“尸首呢?”
将士不想宋幼清会这般问,忽而一愣。
“我问你李承珺的尸首呢!”
府里大气也不敢喘一声,雨声灌入耳中,尤为凄凉。
“回娘娘,王爷坠下悬马坡,属下并未寻得……尸首。”
“是吗?那为何说他死了。”宋幼清冷笑一声,“让我瞧见了他尸首,我才信他当真死了!”
“娘娘——”
“都退下吧。”宋幼清闭上眼,长舒了一口气。
众人齐齐磕了一个头,“娘娘。”
“本宫说了,都退下!从今日起,谁再敢提起此事,就给我收拾东西走人,王爷不在府中,你们一个个都敢懈怠了吗!”
众人哪敢多言,赶忙退下。
“娘娘,小心着身子。”
“阿荷,你也觉得他死了吗?”
阿荷低下头来,怕宋幼清瞧见了她不争气的眼泪,“娘娘,王爷吉人自有天相,自是会平安归来的。”
“是啊,他会回来的。”宋幼清凄凄一笑,“可为何他们都不信呢。”
“若非亲眼瞧见,我根本不信。”
……
宋幼清本以为自己可以再自欺欺人下去,可她才知晓,她终究是奢望过多了。
沈安回来了。
还带回了一身伤的无南。
可以说,无南是被人抬着回来的,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他至今昏迷不醒,被人直接抬入府中。
宋幼清探着身子朝沈安身后望去,可等了许久都未曾见到另一道身影。
“不必瞧了,他不会回来了。”沈安收回目光,径直往正房而去。
“你这话什么意思!”宋幼清紧紧追上他,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沈安,你把话说清楚。”
沈安眼中划过一抹伤痛,“节哀。”
宋幼清恍若未闻,一把拦住他,笑道:“沈安,我今日听了一个笑话,他们说李承珺死了,你说可笑不可笑,李承珺怎么可能死了,他们单单就想以此来蒙骗我,我怎么可能受骗!”
“若我告诉你这不是笑话呢。”
宋幼清笑意褪下,“沈安,我将你当作知己,你不会骗我的,是吗?”
沈安神色一沉,偏过头去不说话,眼中透着无奈与憔悴。
宋幼清看着他,目光中满是小心翼翼,“沈安……”
沈安一怔,他从未听过宋幼清这般叫过他,他何时从见过这般脆弱胆怯却满是乞求的她。
是,宋幼清在求他。
一个被断了指、身中数箭也不肯跪地求饶的人如今竟然在求他!
沈安苦涩一笑,“你想听我说什么?”
宋幼清一把抓住他,“你就说,李承珺在骗我,这是不是他的计谋,他是不是要以假死来逃脱皇帝和李启昀对他的监视!你就告诉我,好不好?”
沈安将她的手松开,“宋幼清,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般喜欢用假死的把戏。”
宋幼清浑身一怔,“你说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沈安一把攥住宋幼清的肩,“他死了,明白吗?李承珺死了!”
宋幼清盯着他好半晌,终是笑了起来,“你觉得我会信吗?”
“宋幼清,你在一次次问我之时,你就已经信了,不是吗!”
宋幼清狠狠推开沈安,嘶吼着:“你们为什么都说他死了!他没有死,你们谁都没有瞧见他尸首,凭什么说他死了!”
她怎可能上当受骗,假死的把戏她怎会不知,当初众人都以为她死了,她不也还活得好好的!
“我瞧见了!”
宋幼清心中似有什么渐渐断裂,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你说什么……”
“我说我瞧见他了。”
宋幼清死死攥着他,似要将所有气力倾泻,“沈安,你为何不救他!为何不救他啊!当初我奄奄一息之时,你都可以将我救回来,你为何不救他,你不是神医吗!”
“宋幼清,你冷静一点。”沈安知晓她身子不好,见她这般摧心剖肝的模样,生怕她倒下去,“你听我说,我也想救他,可我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你明白吗!他与你不一样,那时候他已经死了。”
宋幼清愣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沈安,犹如毫无生气的行尸走肉,她低着头,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仿若在自言自语,“那你为何……不将他带回来啊……”
沈安偏过头,不想让宋幼清瞧见他眼中的伤痛,“狼群出没,将他身子吃了大半,已找不回完整的尸骸了……尸身残缺,入不得皇陵,我便将他埋葬在悬马坡了。”
“谁允许你将他埋了的!”宋幼清一把掐住他,将他逼近内墙,“谁准你自作主张的!”
沈安也不挣扎,只是从怀中取出一物来,“这是我从他身上找到的。”
宋幼清回过神来,手松开,愣愣地接过。
是一支簪子,正是她成亲那日戴的,那日是李承珺替她取的凤冠与发簪,却不想他将簪子留了下来。
“他每日都将这支簪子揣在怀里,从不离身。”
“是吗……”宋幼清轻抚着手中的簪子,她自是没有忽视簪尾处沾着的血迹,一滴泪无声滑落,滴在簪上,顺着簪尖滚落而下,可那血迹依旧遗留在上。
这是……李承珺的血……
她耳畔忽而又响起那日李承珺的温声细语:
“今日是洞房花烛夜,爱妃,你说本王这是想做什么?”
“我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一旁,也不见得你使唤一声?”
“我替你解下,你莫要动,缠得紧了可别喊疼。”
……
这些话恍如昨日,可她心知,哪里来的昨日,如今应当是隔世了……
“李承珺……”宋幼清抚一次簪子便念着一回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凄清。
心头都那根弦终是崩断。
足足忍了一日的宋幼清终是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为何,为何会这样!李承珺,你不是有能耐嘛!”
她突然狠狠地将簪子砸在地上,“你说好要让我等你的呢!说好还要带我回镇国侯府,李承珺你又想食言!李承珺,我再也不信你了!”
沈安并不阻止她,与其忍着,倒不如让她发泄出来。
宋幼清瘫坐在地上,重新拾起那支簪子,贴在心口处,哭得像个孩子,“叔玄!叔玄!你回来好不好,我再也不骗你了,我把所有事都告诉你好不好!”
“你是不是恼我了!我瞒了你那么多事,你是不是气我!”
“叔玄,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任性的,叔玄!你回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沈安转过身,将眼角的泪抹去。
宋幼清终是活成了他曾经希望的模样,有血有肉,有伤有感,可代价,无人能承受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