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这也是太子府门客的府邸”张内侍拿出一个个竹简,指着上面的名字,介绍着眼前的一座宽大宅院。
“走吧”刘据并没有让内侍上前叩门,高门大院有高门大院的不得已,越是高门大院在目前的情况下越不安全,人多嘴杂还是其次,他们的顾虑就越多。他们只适合锦上添花,绝不适合雪中送炭。
“殿下”内侍欲言又止。
“走吧”刘据知道他想说啥,但很多事情是不能说得太明白。自己现在犯的是谋逆之罪,身份特殊。
“诺”
“泉鸠里”刘据的脑海里突然浮现这个词,不由得嘴里念叨出来。
“老奴死罪,没听清殿下说什么”内侍满脸惊慌,差点当街跪下。
“好了好了,不关你的事,去询问一下,到泉鸠里怎么走”刘据的语气马上轻松起来。他也是突然想起大力,那个编织草鞋的大力来。那是个朴实的汉子,与自己也只是一面之缘,但从与他交谈的话语中,能感觉到这是个忠诚的汉子,又没有人知道自己与他有什么交集,不会有人想到自己会去找他,在他那里藏匿,绝对安全。
几番周折,在当天几乎快露宿荒野的时候,终于找到大力的家。大力也很朴实,也没问当朝的太子,为什么会如此的狼狈,就十分痛快的答应收留太子刘据一行四人,刘据他们就在大力家居留下来。
一路亡命的心酸,不由得又涌上心头。刘据从出生开始就是锦衣玉食,万般宠爱。自己的父亲是当朝天子,自己的母亲是当朝皇后,自己也是天命所归的太子,储君,未来的君主,何时能想到自己会有如此落魄的一天?两行眼泪悄悄地从眼角滑落。
“父亲、母亲……”内心的呼唤正在摧毁着刘据心里的最后防线。
“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两孩子都坐了起来,小三跪坐在他的身边,用袖口为他擦拭滑落的眼泪。
刘据惊醒过来,忙用手摸了摸俩孩子的额头,
“感觉如何?”锦衣玉食的孩子,在饥饿和恐惧的双重打击下,双双病倒了。作为父亲,除了焦急,束手无策,这里是山区,即无医也无药,人的生命如同蝼蚁,一切都得听天由命。
“好多了,承蒙父亲大人挂念”小一点的男孩,反而镇定自若,长坐稽首道。
“父亲,孩儿饿了……”
“好好好,来……”人字还没出口,立马反应过来,內侍太监昨天就进城了:“你们等一下,为父去取膳食”
胡乱的擦了把脸,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大力!大力!!”刘据站在台阶上,大声叫道。
东厢房门被“嘭”的一声撞开,大力急火火的跑了出来,
“殿下,什么事儿了?”
“有什么吃食吗?小二和小三都醒了,看来无碍了”
“啊,好啊,太好了。苍天保佑“
“快去取些吃食来。他们都两天没用膳了”
“是是是,我马上去准备”大力兴奋的直接冲向西厢房。
一碗热乎的汤饼进肚,小哥俩的精神明显好了起来,尤其是老二,精神虽然还是有些萎靡,却也有明显的好转,这令刘剧的心情大好。
“父亲,张公公咋不在了?”放下碗筷的小三,发现今天张公公没在身边伺候,而是大力在忙里忙外,好奇的问道。
“哦,我昨天让他进城抓药,顺便找一下以前的旧友借贷一二,我们这样一直吃大力的,会把他吃穷的。”刘剧心情轻松,连说话都有些调侃的味道,这是这段时间没有的现象。
“哦,是这样啊。”小三嘴上没说什么,毕竟父亲现在的心情不错,他现在不想泼父亲的冷水。但在心里却升起了警惕。
落日的余晖从西厢草房背后的山顶照拂下来,洒在庭院里,而在用树枝围成的篱笆墙的院门口,还有一个中年人,三十多岁,面容白皙干净,虽然也是粗布衣裳,也有破损,却也是干干净净的。在慢慢的来回踱步,夕阳下,影子被拉得很长。
稳重的步伐却掩盖不住双手无意识的动作,不时地望向院外那条通往山外的小路的眼睛,彻底暴露了主人现在焦急的心情。这都过去四天快五天了,派出去抓药和找旧友借贷的內侍还没回来,刘剧的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父亲”小三看见父亲焦作不安,当然知道原因,这里到县城并不远,就是再慢,以内伺的脚程也就三天时间,不管事情办成没办成,他都会尽快的赶回来。內侍到现在还没回来,原因只有一个,出了意外。
“你这两天干什么去了?”刘剧心情有些烦躁,看见小三这两天进进出出,神神秘秘的有些不高兴,毕竟时态有些诡异,刘剧也怕小三出现什么意外。
“我想我们应该做些准备了,张公公肯定是出了意外。”
“我当然知道出了意外,我是问你,这两天到底在干什么.”
“他们是想给我们一些惊喜,我想,我们也应该给他们一些惊喜。”
“那可是官军”对于小三的话也没放在心上,只把它当做孩子话罢了,现在我们可是真正的手无寸铁,还给官军带来惊喜?我们能做的,除了逃跑就是束手待毙。
转身向屋内走去,原本挺拔的身躯,突然佝偻了下去。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几乎压垮这个年轻的身躯,自己父子三人,加上一个阉人,几乎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每天除了坐着等吃,几乎不会任何生活手段。自己以前虽然也经常接触社会底层,知道他们的一些疾苦,可知道和经受是两种不同的概念,他们是天之骄子没错,可天之骄子离开了天,他们什么都不是。论生存能力,他们连蝼蚁都不如。
内侍久久不归,肯定是出现了什么状况。叛节私逃的可能倒是很小,这个奴才是母后亲自挑选送给自己的,忠心绝对没问题。最大的可能是出现了什么意外,可就是出现了意外又能怎么办?再逃?就算逃脱了,又能如何,逃脱了追捕,逃脱不了饥饿。
东方终于出现了鱼肚白,林间的鸟雀叽叽喳喳。
“大力,在不在?”清晨的寂静被一声公鸭嗓打破,在篱笆墙外站着一个头带四方巾身穿褐色长袍的中年汉子,正手扶院门向内张望。
“来了,来了,谁呀?”
大力连忙打开房门走了出来。看见来者一愣,马上满脸堆满笑容小跑过来,拉开栅栏门。
“哎呦,是里正大人。是什么事情让您老……”
话还没说完,突然,从四周呼啦啦围上了十几个人,都身穿衙役皂服,把里正一把推开。
“这,这。”王大力一愣,马上恢复了镇定。
“官爷,找小人何事?”
“何事?哼,认识这个人吗?”一个班头模样的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后面两个人把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拖了出来,手脚都不正常的扭曲,看来,手脚都被打断了。
“殿下!”血人浑身瘫软在地上,用尽力气抬起头,冲上房大哭喊“殿下!老奴无用啊”眼泪和着脸上的泥土,哗哗地流,实在挺不住,整个脑袋摔在地上,呜咽之声依旧不决。上房的门哗啦一声打开,刘据两手扶着门板,呆呆地看着趴在地上痛哭的可怜人。
此人正是刘据派去向他的门口求助的內伺,张太监。
“太子殿下,我们已经将这里包围了。还是请太子殿下出来吧。”捕头模样的人,站在正房门前,右手抓着腰刀的刀柄,冲着上房喊道。
随着喊声,上房的房门吱吱呀呀地打开,小三从门缝中走了出来,四周张望一下,然后,站在台阶上。
“你爹呢?”对于突然出现一个孩子,不管是捕头还是衙役,明显楞了一下,捕头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我爹正在休息,你们有什么事,跟我说吧”可能觉得就是站在台阶上也不够高,小三前走了两步,干脆坐在台阶上,看着一身戒备的捕头。
“小三,退下”就在捕头衡量是先冲进去,还是先砍了这个小杂种再冲进去的时候,太子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出来。
“父亲”小三赶紧站起来,看着从房间里走出来的父亲,用哀求的声音跟福气说。
“退下!”刘剧厉声说道。
“诺”小三不得不退到父亲的身后,一脸的不甘心。
刘剧走下台阶,迎着面对自己的朴刀,一步一步向前走,而那些举刀的衙役只能一步一步向后退。如果是混乱之中,他们趁乱出手砍死太子,但在这种局面,他们谁也不敢第一个出刀。这是货真价实的太子,斩杀太子如同谋逆,虽然他现在是被通缉之人,但要杀他,必须是在拒捕的情况,现在,太子并没有拒捕,所以,他们不能公然开杀戒。
当走到內侍身边的时候,刘剧停住了脚步,目光平视,看着远处的群山,声音平和:“说,这是怎么回事?”
“殿下,”內伺没有力气抬头,整个脸靠在地上,泣不成声:“奴才奴才进城找到西门先生,西门当时也同意支助。奴才大喜,就放松了警觉。谁知道谁知道,呜呜呜,他只是为了稳住奴才,假意应允。以派人送粮草的名义,骗取骗取骗取奴才的地址,然后就就把奴才的手脚打断,他报官了。奴才该死啊!!!”
“西门先生,你应该也跟来了吧。出来吧,毕竟我们相识多年。”刘据目光并未移动,已经平视远方。
“殿下,别来无恙”那个叫西门的财主战战兢兢地从人群的后排走出来,躬身行礼,礼数不缺。
“我有恙无恙,先生应该很清楚。我只有一事不明,想当面请教西门先生:‘商人当真都像你一样,无情无义?’”
“殿下,请恕罪,草民实在是不得已”此话字字诛心,这个叫西门的商人,一瞬间,冷汗浸透后背。
“你知道吗,当初刚到湖县,张内侍就把我引到先生的府邸,我看先生的门第宽大,人口众多,怕给你引来祸端,才没有叩门。想不到西门先生为了几斗米粮,竟然做出如此行为。本太子也不怪罪与你,只恨吾有眼无珠。当初,多少人劝我,说商人无情,我还不信,多谢先生教我。”平和的语言中,句句充满怨恨。
“殿下!!~”西门跪在地上,他知道,太子这话一出,不但世人容不了他,就是商人也容不了他,他的路,到头来。
刘剧侧身一步,并没有接受他的跪拜,也就说明刘剧不原谅他的不得已,你如果怕连累,可以拒绝资助,但作为曾经的门客,无论如何也不能选择出卖,不管什么原因,出卖都不被原谅。
“大力”刘据来到大力的身边,鞠躬一礼。
“殿下使不得”大力一下跳开。
“不,大力,请接收我这一礼”刘据坚持说道;“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世间还有真情意,我就是死,也感谢你,证明我当初的路没有错。”
王大力趁着大家一愣神的功夫,迅速地抓起靠在栅栏边的锄头,一边头也不回的大喊道“我和你们拼了!殿下快跑啊”
俗话说的好,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一看到眼前的人一副不要命的架势,倒也把那些衙役吓了一跳。不过,也仅仅是吓了一跳而已,纷纷拔出朴刀。
王大力拿的锄头,也仅仅是名义上叫锄头而已,从锄头到锄把,都是木头制作的,几乎没有丝毫的杀伤力,就是打在头上,不过起个包罢了。
因为连年的对外战争,民间的铁器、铜器都征用来制作武器,在战场上消耗掉了,现在的农业生产力可以说还不如石器时代。十室九空不说,即使家里有壮年男丁,也十有七八是断手短脚的残疾。像王大力这样的健壮的壮汉,在整个村里都没有几个,不超出俩掌之数。王大力总共有俩姐姐三个弟弟,六个兄弟姐妹,俩姐姐早年嫁人,现在一个在守寡,因为她丈夫在漠北战死了。一个伺候在战场上失去双腿的,失去劳力的丈夫。三个弟弟都战死了,父母也在弟弟们战死后不久,陆续离开了人世。王大力没被抽丁的唯一原因,他会编草鞋,可以养活父母,不给朝廷添麻烦。三个弟弟都自愿代替他上战场,也是因为他会编草鞋,可以养活父母,不给兄弟姐妹添麻烦。
至于死亡抚恤金,只有呵呵了。不,荣誉还是有的,在给兄弟上坟的时候,当地领导派人送来羊头、猪头各一个,并在坟头前大声朗诵“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然后,提着猪头和羊头奔向下一家。(汉书记载:县给衣衾棺葬具,祠以少牢,长吏视葬汉代初年为了抚恤战死士兵,其丧葬规格更为隆重,官府不仅要提供葬具,还要以少牢的规格予以祭祀,并且要求长吏亲自到场致哀。此后,抚恤战死士兵成为汉代政府的常制。用牛、羊、猪三牲祭祀叫太牢,用羊、猪两牲祭祀叫少牢)
随着铺头的一句“格杀不论”王大力也倒在血泊中。
“大力!”刘据身体晃动了一下。
这时,房前屋后又陆陆续续出现了二十多人,个个神情紧张地把站在院中央的刘剧团团围住。
两个孩子,一大一小,小三拉着二哥,站在门边。小三歪着头静静地看着躺在血泊里的大力。
太子刘据走向前,扶了扶自己的冠带,拉了拉左右的衣袖,然后,转过身子,拉着两个世子,站在门口的台阶上。
“吾乃大汉太子,尔等何人?报上名来。”
捕头模样的男子,上前一步,拱手道:“我等乃是湖县捕快,我叫张富昌。奉令使大人之命,前来捉拿叛逆,请太子殿下跟我回衙门吧”
“吾乃大汉太子,身上流着刘家和卫家的血脉。天家尊严不容冒犯!候着,吾梳洗一下,就随你们回去”
不待张富昌回答,便带着俩孩子返回屋里,反手插上门闩。随着房门的关闭,张富昌来的另外一个捕快面前,二人交换一下眼神,同时坐在东厢房门口的两个石墩上,同时,打个手势,让捕快、衙役把正房围起来。
时间一分一分的流逝,大概过来有半个时辰,屋内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张富昌与陌生男子对望一眼,同时感觉有些不对劲,同时抓起放在地上的朴刀,向只有两三级台阶的正房扑去。
张富昌冲在前面,顾不了许多,抬腿一脚向房门踹去,门应声而开,腐朽的门闩没有起到丝毫的阻碍作用。刚冲进门,不由怔住在当场。而随后进来的男子,收不住脚,一头撞在张班头的身上,使两人同时一个趔趄,方站住脚跟,等二人站位身形,不由被眼前的景象惊的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