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看山闻言横眉一竖,冷笑道:“这又是什么笑话?”
赵楷之极认真地摇了摇头,说:“不是笑话。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要请求你帮我的忙。如果你愿意帮忙的话,我赵某人定有报答。”
“报答?”
吴看山眼中的嘲讽意味越来越浓重:“好啊!只要你能将我的杀亲之仇报了,把车里这个范老狗贼和外面那个什么狗屁风修竹的脑袋砍下来,你什么忙我都帮!你就是要我的脑袋,我也送你!”
范青书冷汗即刻从后背渗出,几乎跳将起来:“嘿!这怎么又扯上我了?!”
而红烛光影摇曳之下,赵楷之只是摇了摇头。他依然用自己极真诚的眼神笼罩着吴看山冰冷的目光,轻声说:
“这个要求,我做不到。”
“做不到,就别废话。”
吴看山闭上了眼睛,抱双臂于胸前,冷哼一声:“不过也是一条走狗!”
赵楷之并不以此骂为意。
但他的徒弟不行。
万潮升伸出自己的小指头猛指吴看山,怒骂道:
“你才是走狗!你这么硬气,现在你的仇人就坐在你对面,钟老管家也没法拦你了,你怎么不赶紧动手,自己报仇?!”
吴看山刚闭上的眼睛猛然睁开,那眼神中的冰冷已被无尽的愤怒占据,几欲喷薄而出!
可他终究没有将自己的怒火发泄在这样一个六岁的孩子身上,只是再次张口嘲讽道:“你那‘英雄’师父收了狗贼的钱,护这狗贼护得紧!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万潮升年龄虽小,但还是听出了吴看山在“英雄”两个字上咬重音的意图。只是刚才还气势雄浑的孩子这会儿愣是涨红了脸,说不出一个字来反驳。
少顷,万潮升泄了气,垂头丧气地转向身边的赵楷之,有点委屈地说:“师父……就是……这火人儿说的好像也不是不对啊……这个范大叔干出那样的事,明显是个大坏蛋嘛!咱们非得帮他办事吗?咱们不要他的钱行不行啊?”
万潮升的声音没有避着任何一个人,霎时间,摇晃的车厢里安静了下来。
范青书瞪大了眼睛,明显是想说些什么,但是话在喉头转了几转,就是不敢随意张嘴;吴看山虽然仍旧是一脸冷漠哂然,但那时不时往这边飘过来的眼神却表明了,他内心此刻也并非那么平静。
显然,这个问题虽然只是由一个负气的六岁娃娃口中问出,但其对应的赵楷之的答案,却十分重要。
万潮升可以随便问,赵楷之不能随便答。
此时,作为惊鸿之间展示过自己强大实力的车厢内最强者,赵楷之的答案,将直接影响车厢内的局势。
于是赵楷之轻叹了一口气。
他伸手摸了摸万潮升的脑袋,轻声回答说:“不行啊,海娃子。”
范青书暗松一口气,整个人几乎瘫倒在车板上。
吴看山再次冷哼一声,转过头去,重新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不行啊师父!”万潮升显然不喜欢这个答案。
赵楷之缓缓抬头,没有直接回答万潮升的问题,而是开口向闭了眼睛的吴看山轻声问道:“吴先生,你说你父亲在星斗山中的山寨,是义匪。只劫他国的黑商,对吧?那我有冒犯三问,不知吴先生能否为我解答?”
没有等吴看山回应,赵楷之便伸出一根手指:“第一问。你父既有如此见识胆魄、胸襟身手,为何不走正路,去官府之中谋求官职,或投身沙场为国杀敌,却非要啸聚山林,剪径明志呢?”
吴看山眼皮抖动,却没有睁开。
赵楷之抬起第二根手指:“第二问。你父多年剪径,当真都没伤害过无辜性命?手上当真没有昧良心的血债?”
吴看山眉头皱起,没有回答。
第三根手指适时抬起:“最后一问。你父若真有义名,为何在城主府剿匪之后,百姓却全都拍手称快,并没有谁为你父扼腕叹息呢?”
吴看山再无法忍耐,起身高声怒道:
“你敢辱我父!我……噗……”
一口鲜血喷出,吴看山颓然倒地。
原来他身上的伤已令他连基本的活动都无法做到,所以他才能和仇人共处一厢而没有其他动作。
他凄然愤恨道:“若不是我重伤在身……”
“可惜你重伤在身。”
赵楷之摇了摇头,重新看向自己的徒弟,轻声说:“海娃子,现在明白了么?耍手段求富贵毁人山寨的奸商固然可恨,但自称义匪却不知虚实的山贼也未可尽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都有自己的立场,咱们没工夫帮他们理顺谁对谁错谁是谁非这些复杂的恩恩怨怨。谁掏钱,我们就帮谁办事。办完事,钱事两清,不谈情分,不谈立场,清爽简单。”
万潮升懵懵懂懂,还是觉得有点不太舒服:“可是师父,如果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我们为什么非要给其中一个办事儿呢?师父你那么厉害,他们又不能逼你。咱们两不相帮,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但是海娃子啊,”赵楷之微微一笑:“坏蛋的钱,不是不赚白不赚么?”
万潮升不再问了,他豁然开朗,眉毛得意地挑了起来。
而一旁明显就是师徒话语中那个“被赚钱的坏蛋”的范青书目瞪口呆,心想我这钱还没有交付,你们现在就这么嚣张,是不是不太好?
顿了顿,赵楷之重新将目光看向了愤恨之色未消,而正竭力抑制自己咳血冲动的吴看山,再次开口道:“我知道我说的话并不好听,但我也并不是刻意要侮辱你的父亲。我只是想请你清楚地想一想,你接下来将要面临的处境。等到马车到达鸣凤城城主府,你这个闯人府邸欲行杀人之事的山贼余孽、不管不顾引火焚屋,全然不顾镇上百姓安危的摘星暴徒,只会被判斩立决!我知道,你不惧死,但你大仇未报,如何面见你九泉之下的老父?苦心孤诣这么多年,有这一身不俗的业艺修为,最终竹篮打水,你能甘心?
“哦,对了,你的修为现在恐怕已经完全废掉了吧?如我所料不错,你一身伤势可愈,但从今以后,恐怕你连一丝火苗,也再不能控了。”
言尽于此,赵楷之闭目眼神,给足吴看山消化的时间。
范青书暗暗心惊。这赵楷之究竟是何等人物?先是以言语相激,让这吴看山怒气冲脑,失了方寸;再以教徒弟的样子旁敲侧击扯掉他的遮羞布,将他拉下他那“为父报仇”的道德高地;最终直击要害,点明吴看山此时的绝境危机,却并没有给出自己具备的交易筹码,无形之间就牢牢占据了谈判的主动权。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愣是让原本完全不可能达成的交易,出现了希望的曙光!
作为生意场上纵横捭阖的高手,范青书自然知道这些看似寻常的言语背后蕴藏着怎样曲折的逻辑,他自己也经常运用这样的一些谈判手段来争取利益。可现在,将这些手段运用的炉火纯青的既不是如他一般的商人,也不是朝堂之上那些勾心斗角的官员,而是一个半身残疾、坐在轮椅上的武夫!
这就实在有些耐人寻味了。
范青书心中打定主意,今后绝不招惹这个一开始并没有引起他太多关注的残废。
而就在此时,吴看山终于迈过了心中的坎儿,睁开眼睛,声音嘶哑地问道:“说出你能给我的回报。”
赵楷之同样适时地睁开眼睛,微微一笑。
“其一,这趟城主府之行,你们是犯人,但我不是,我是去领赏的。我阻止了昨晚局面的进一步恶化,同时告诉了前面领头的那位少将军一些有趣的情报,他们欠我一份巨大的人情。如果你愿意帮我的忙,我会放弃我所有的赏金,用掉那个巨大的人情,换你无罪释放。
“其二,你一身修为废掉,自然也就不再算是摘星者。而我有一旧友,虽不能让你重获摘星者的身份,但可以帮你走上另外一条恢复修为的道路。如果你愿意帮我的忙,这位旧友,我帮你引见。
“其三,如果你愿意帮我的忙,我还可以送你一件兵刃。放心,绝对趁你的手。”
赵楷之说完,抬了抬手,轻笑道:“你可以好好考虑。”
吴看山沉默了。他低下头去,认真思索了赵楷之说的每一个字,半晌,冷冷地开口:“你说能让我无罪释放就能让我无罪释放?你说有朋友能帮我就真的有这么一号人?你现在身上连个包裹都没有,要怎么送我兵刃?空口无凭,无中生有,我凭什么信你?”
“你当然可以不信我,我也没非要你信。开条件是我的事,信不信是你的事。”
赵楷之看着吴看山的眼睛:“而且就算什么都没有,也无非就是和现在的处境一样罢了。你又不亏什么,不是吗?”
“亏不亏,要看你让我帮什么忙。”
吴看山冷哼一声:“把你的要求开出来吧。”
“很简单,”赵楷之伸手,指向了一直在他身边的万潮升。
“帮我给我徒弟测试一下,看看他有没有成为摘星者的资质。我知道,这件事情难不到你,而且对你没有任何损失,更不需要你付出什么代价。
“怎么样,要不要帮我这个忙?”
吴看山眼中晦明变幻,终于还是咬了咬牙。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