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辽东尚武轻文,文化传播迟滞造成的么?
宣度摇了摇头,这似乎也不应该,因为就连努尔哈赤那样的化外之民,都有机会接触到《三国演义》,曹文诏这个唐钥顺曾经的侍卫长又怎么可能没听过《西游记》的故事呢?要知道,唐钥顺虽是个兵头,但骨子里却是个文化人。
那么,似乎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宣度砸了咂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真正的糟粕满大街都是,好端端一本名著却成了禁书。明朝的这些当官的啊,一个个脑袋里想的都和正常人不一样。”
明朝的大官,辽东总兵李如柏,如果听到宣度这句话,就一定会站出来反驳他,“老子怎么就不正常了?老子所有喜好的东西,都和普通的老百姓一模一样!”
普通人喜欢什么?
除了无法触及的权力之外,无非就只剩下了酒色财三个字。
而李如柏这个人生赢家,更是占满了酒色财权这四个字。
虽然明朝官将的俸禄都很低,但李如柏却很有钱,而且还全都是不怕查的钱。
原因很简单,他有一个好爹爹还有一个好哥哥。
李成梁坐镇辽东数十年,位极人臣不说,桃李更是满天下。
李如松先平哱拜,再灭倭寇,两战之功勋甚至更在其父之上。
因为父兄的缘故,皇帝陛下对李家一门都极为照顾,因此明知道李如柏吃孝敬喝兵血但也懒得多问多管。
钱有了,其他的爱好就都不是问题了。
所以,在重新出山担任辽东总兵之前,李如柏的小日子过的别提有多滋润了。
娇妻美眷成群,田亩庄园成片,莺歌燕舞中觥筹交错,简直活神仙一般的潇洒。
所以,李如柏的内心里,其实对于重新出山是拒绝的。
因为,他不需要权力来保护他的金钱。所有人都清楚,只要大明一天不倒,他们李家的大门前,就永远不会有人胆敢来挑衅。
但是没办法,皇帝亲口点将,就算再不愿意,李如柏也不得不拖着老迈的身躯,在四个美婢的伺候下,满嘴黄连地来到了辽东。
这个地方,他很熟悉,因为他从小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年轻的时候,他也曾鲜衣怒马,纵横驰骋。
但是现在,他的年纪大了,精血衰了,精力差了,已经不想再折腾了。
所以,对于攻伐建州,他心里面也是排斥的。
舒服地靠在一个美婢的大腿上,李如柏微眯着眼睛,叹口气道:“你杀我,我杀你,打打杀杀,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些话,自然不是和婢女说的,她们没那个资格。
有资格跟李如柏面对面说话的,是他的三弟李如桢。
李如桢年纪也不小了,但可能是因为丛没上过战场的原因,看上去倒是比李如柏年轻不少。
可能是因为李如松这个大哥太出色的原因,因此李家兄弟之间倒是很少有那些鸡毛倒灶的乱事,彼此之间向来和睦。尤其是他们李家的两根擎天柱石先后倒下之后,他们更是紧紧团结在了一起。
李如桢叹口气道:“陛下那个人,你还不了解么?不管是哪一路的牛鬼蛇神,只要惹到了他老人家,那是说打就打,丝毫也不带含糊的!”
李如柏翻了翻白眼,“可是他不知道,自从朝鲜战事平息之后,各路军兵马上南山,已有将近二十年没动过刀兵了。刀枪生锈且不说,便是那些将士也早没了前些年的血气刚勇。这一战,不好打啊!”
李如桢点了点头,“早些年倒没看出来,这被咱们呼来喝去的狗奴儿还真成了气候。”
李如柏也是一脸后悔地点了点头,“当年大哥就劝过父亲,说这努尔哈赤绝非池中之物,若不早除,必为大患。”
李如桢摇摇头,“也不能全怪父亲心慈手软,实在是那狗奴儿太会装孙子了。就像一头戴了面具的狼,露出獠牙之前,我们都以为那只是一只人畜无害的羊。”
李如柏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还是好好盘算一下,这一仗该怎么打吧。”
李如桢咬着嘴唇问道:“非打不可么?”
李如柏无力地点了点头,“怕是如此了。”
李如桢眨了眨眼睛,计上心来,“我有个主意,或许能拖延上一些时日。”
李如柏摆手道,“你别跟着瞎搅合,早一天晚一天,能有什么区别?”
李如桢兴奋道:“这里面的区别,可大了去了。那狗奴儿信不过杨镐,还信不过二哥你吗?我断定,朝廷那边早已经等不及了,只要再拖上个十天半月的,杨镐必然就要滚蛋了。到那个时候,陛下能信赖倚重的,便只有二哥你了。”
李如柏似乎也来了精神,坐起身来,“你继续往下说。”
李如桢两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一战,胜负难料,但就算是打赢了,估摸着咱们李家的家底也就剩不了多少了。所以,这一战最后无论是胜还是败,对咱们而言,都是输了。”
李如柏点点头,“话虽如此,可这也正是我最头疼的地方。咱们不想打,士卒们不想打,可陛下下定了决心,咱们就不得不打。”
李如桢摆摆手,“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最高境界。狗奴儿真想要打进关内,像他的老祖宗完颜阿骨打那样鲸吞咱们大明的万里河山么?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么,他想要什么?无非只是个名分罢了。”
李如柏摇了摇头,“成祖皇帝当年曾说过,我朝国势之尊,超迈前古,其驭北虏西番南岛西洋诸夷,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纳岁薄币,亦无兄弟敌国之礼。所以,陛下是一定不可能违背先皇遗训答应和谈的。”
李如桢神秘的笑了笑道:“陛下不愿意,咱们可以不告诉他啊。”
李如柏有些浑浊的眸子里,陡然射出两道精光,“你想干什么?”
李如桢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连忙解释道:“狗奴儿的胃口没那么大,他既不敢惦记大明的万里河山,也不敢奢求大明的金枝玉叶,依我看,他想要的,不过只是些钱粮布帛罢了。”
李如柏一挑眉,“要是他狮子大开口怎么办?”
李如桢信心十足道:“他不敢!在我们李家人面前,他永远都是那个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的狗奴才!”
李如柏嗤笑道:“那你这个李家人,就去一趟赫图阿拉让他乖乖解甲投降吧。”
李如桢无奈道:“二哥,你有意思么?”
李如柏挥挥手,“你才没意思呢,明白告诉你吧,就算杨镐去职,朝廷也不可能让我接班的。”
“有何不可?”
李如桢劝道:“二哥,咱们李家人,不管是父亲还是大哥,从来都是独当一面,没听过别人的号令啊!”
“你我能跟父亲与大哥相提并论么?”
李如柏伸了个懒腰,“咱们兄弟的这几斤几两,你不清楚,我可是明白得很。”
李如桢不肯罢休,又劝道:“有些事情,不试一试,怎么就知道不行呢?”
李如柏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肯定不行,杨镐已经明确跟我说过了,他若是去职,必然推举熊廷弼接他的班。”
“这不可能!”
李如桢信心十足道:“据我所知,杨镐与熊廷弼向来水火不容,他的心性又最狭窄绝无可能摒弃前嫌。况且,退一步说,他一个被撵走的丧家之犬的推荐能顶什么用?而且都到了这个时候,再把熊廷弼那个老匹夫丛湖广弄到辽东来,往少了说也要三个月。二哥你认为,朝廷的钱粮还能支撑这么久么?”
李如柏如梦方醒,这才明白过来,中了杨镐的计了。李如桢说的没错,方从哲那些人之所以一再催促杨镐出兵,就是因为钱粮供应的压力太大。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只能就地提拔,而绝无可能丛别的地方调人过来。
“这老匹夫,竟敢欺我!”
满脸杀气地坐起身来,李如柏问道:“你有什么筹划?”
李如桢神秘兮兮地凑近了李如柏,嘴里面缓缓吐出了两个字,“换刀。”
李如柏眯着眼,轻轻点了点头。
万历四十七年二月初一,天色阴沉如墨。
沈阳城中广场之上,数万大军集结,刀枪林立,人头攒动,齐刷刷全看向高台之上的经略杨镐。
高台上站着的,并不只有杨镐一个人。
在他身后,站着辽东巡抚周永春,辽东总兵李如柏,副总兵贺世贤等高官重将。
而在他身前,则并排捆着三个蒙头垢面的犯人。
三个人全都戴着重枷,耷拉着脑袋。
杨镐身披铠甲,手持宝剑,高声喊道:“此三贼,此前分别是游击将军刘遇节,清河千总高炫徇,清河千总陈大道。金家寨一战时,刘遇节胆怯逃遁,导致全军混乱并最终大败,论罪当诛!清河一战,前辽东巡抚李维翰,清河副将邹储贤死战到底,以身殉国,而这两人,却毫无骨气,临阵逃脱,趁乱逃窜,论罪也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