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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崔顾两家结伴,冒雨往大河口去。
只是,走着走着吧,所有人心里都不是滋味了。
这好端端的,都走半小时了,也没见哪儿震呀?这不依然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吗?
几个孩子赶着四头猪六只鸡两只鹅四只鸭子,还有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黑猫,别提多高兴啦,这不是逃难,是度假!
“妹,待会儿我们去买冰棍儿吃吧?”春芽牵着幺妹的手问。
幺妹抬头望天,雨还在下,凉飕飕的,吃冰棍儿?
“对呀,冰棍儿饼干橘子糖,姐姐最喜欢。”小彩鱼也凑过来。
“去去去,有你事儿吗?”在春芽心里,她跟幺妹是最亲的,现在是两个大女孩的私密时光,她来凑啥热闹?
小彩鱼挑衅似的抱住幺妹另一只胳膊,“哼!”
高玉强那小猴子,没心思管这边,他呀,看上顾家的大肥猪啦,膀大腰圆屁股一扭一扭的,如果骑上去肯定特别厉害!
当然,他也这么做了。
趁大肥猪不注意跳上去,双腿夹紧猪肚子,“驾――”
其他人:“??”
突然被泰山压顶的大肥猪:“??”撒丫子就跑。
高玉强还知道伏低身子,趴在猪脊背上,双手紧紧抱住猪脖子,顿时,猪叫声,鸡鸭鹅叫声,大人的惊叫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小猴子别怕,对,趴着,爸爸来了!”
高元珍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骂:“高玉强你个短命鬼,信不信老娘今儿揍不死你!”
那大肥猪跑了一两百米,好像发现它背上的小屁孩不可能下去了,只好“哼唧哼唧”着,低头啃起路边的草来。这年头养猪,不是完全的圈养,家里有老人娃娃的,都会上山放猪,给补充点野草野菜,骑猪的娃娃不少,似乎是习惯了?
自以为降服了一头天蓬元帅,这可把高玉强高兴坏了,“妈你看,我把天蓬元帅制服啦!”
“姐你看,你要骑吗?我会让它乖乖听话,不把你甩下来。”
崔绿真:“……”
大人们看没危险了,纷纷哈哈大笑起来,“玉强结婚那天我们得好好看看,会不会下雪。”
石兰省风俗,说结婚当天下雨下雪的话,一定是小时候骑过猪。
笑过闹过,崔建国忽然停下来对父母说:“爹,娘,要不你们先去大河口待几天,稻穗生虫了我得分派一下任务。”
“咋,你不去?”
崔建国摸摸脑袋,一开始他也被吓到了,可现在一看,风平浪静,啥动静也没有,他又觉着,约莫是虚惊一场。没看见身后多少人笑话他们两家?那他就回去吧,大小也是个生产队长,大队干部,可不能让社员戳脊梁骨。
“就是,娘你们就当去大河口住几天,我们先回去把庄稼伺候上。”顾老二也这么说,他脸上臊得慌。
要是发生点啥还好,现在啥事没有,他们就这么跑了,难怪全村人都笑话他们呢。现在回去为时未晚,别人再提这茬,他们就说老人带着孩子去大河口住几天,天经地义,也说得过去。
崔建国拐了拐老婆,“走,咱回去。”
刘惠却撅着嘴,“走都走了,回去干啥,咱们就去阿柔那儿住几天又咋?”
崔建国皱眉,“孩子去就行了,你个婆娘跟着去算啥?”
“崔建国好狠的心啊你,你爹你娘你闺女能去逃难,我为啥不能去?只有他们跟你是骨肉血脉,我就是外人是吧?”
得,刘惠一扯皮,其他人都不得不停下脚步,愣愣的看着他们。
“刘惠你闹啥呢,家里没事,咱们回去把活先干上。”崔建国笃定,什么井水冒泡,是老娘和老婆夸张的说法,要震早震了。
可刘惠不愿回去,倒不是怕地震,她单纯就是想去城里享几天福,平时还没理由去呢,现在这么正当的理由,阿柔他们又有三套房,多的是地方住,为啥不去?
崔老太真是糟心死了这两口子,还好意思问为啥不选他们养老,要选了她得活活被气死,都这时候了,一个还爱面子,一个还惦记着占阿柔便宜,她真想敲开两口子的脑袋看看,里头是不是塞满了猪屎。
“都给老娘走,别废话!”
“娘……”
“娘啥娘,你今儿要敢回去,你就不是我儿子。”
崔建国只能暂时屈服,反正他被老娘压迫习惯了。可顾老二也犹豫啊,他看着顾老太欲言又止。
顾老太被刘惠几句话惹得,心里不是滋味,心疼老三买的房子要伺候这种前妯娌,一面又糟心她的孙子在哪儿,这都五六年了,两个儿媳的肚子还是没动静。
她忽然有一个大胆的,一直压制着不敢想的猜测,莫非真是儿子的问题?不然两家都是蜜里调油的小日子,丽华没生过不好说,可阿柔是生过的啊,咋就这么玄乎?
这个猜测,比儿媳们不能生还让她备受打击。
打击之下,她也没底气说儿媳了,她们爱怎么怎么着吧,她就当自个儿是瞎子聋子,哪怕是陈丽华带着老二回娘家看她爹娘,一看就是十天半月不回来,她也不敢吭一声。
甚至,有时候,她还想偷偷劝劝两个儿子,要不去医院检查一下?
当然,这还只是停留在想法阶段,她怕说出来伤了他们的自尊,一直不敢开口呢。
大人们心思各异,只顾着往前走,哪知小彩鱼蠢蠢欲动,啥时候悄悄爬上了自家黑花猪背上。
她常跟着奶奶喂猪,黑花猪对她很熟悉,倒没有惊得乱跑,一副稳稳当当悠哉悠哉的模样,跟在众人身后,哼唧着,啃着草,一面走一面唱“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
幺妹用脖子里挂着的钥匙开了门,三家大小十六口人进了“小麻雀”,可把闹闹兴奋坏了,扇着翅膀跳上跳下,“彩鱼!彩鱼!”
你就说这鹦鹉它贱不贱吧?
冒雨来的众人全身湿透,黄泥浆子裹一身,真是狼狈到家了。非常懂事的小地精,一面给他们烧热水,一面找出叔叔和妈妈的干净衣裳。
刚换上,顾三和黄柔回来了,小两口笑眯眯的进门,心想趁闺女不在,他们可以好好的过过二人世界,也不打算做饭了,没买菜。
谁知一进门,被黑压压一屋子人给吓坏了,“这是咋?”
幺妹忙把要地震的事说了,顾三虽然还不知道她的地精身份,但这么多年共同生活他也隐约知道她是不同的,自然相信她的话。
“那村里其他人呢?”
崔建国不自在的轻咳一声,“他,他们不愿出来。”
“你们去劝过没?”
“劝了,我跟崔大哥去的,挨家挨户。”顾二插嘴道。
顾学章皱着眉头,这就不好办了。他们知道幺妹的特殊,她说地震就一定会地震,可其他人只当他们贪生怕死,再劝,那肯定是要招人恨的。
说句难听的,村里人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可地震是天灾,不是开玩笑的,等真看见“棺材”,那落泪也来不及了。
其他人拥挤的坐在沙发上,凳子上,看着顾学章踱步,“如果不愿主动撤离,那就只能靠公社动员了。”
他转身拿上一把伞,“阿柔先看晚饭怎么解决,我去公社一趟。”
他在大河口这么多年,跟公社书记和革委会负责人也算老熟人,看能不能说动他们,上村里动员去。无论任何时候,中国人都是比较相信官方说法的。
崔绿真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往下落了两分,叔叔就是叔叔,她的小孩子办法不管用,只能大人的手段出面啦。
崔建军听说老婆和闺女都来了,一下班跑来问情况,听说要地震,赶紧说:“那先别回去,多住几天,咱们买的房子不是还空着嘛,我去叫二哥,咱们将就一下。”
黄柔则提出让大家住进县城去,那边的两套也是空着,这年代基本没人租房子住,闲置这么多年可把崔老太心疼坏了。
她大手一挥,“成,待会儿拦个拖拉机去。”
这亲娘跟婆婆就是不一样,她不愿意也不忍心跟小三口挤。
“那那些家伙什呢?”刘惠指着楼底下哼哼唧唧的猪鸡鸭鹅们问,几个孩子守在下头,不愿上来,说是怕别人偷了她们家的宝贝。
黄柔头有点大,这些可都是两个家庭的资产,农民们辛苦几年才置办下来的。可城里地方窄,没处搁啊,她认识的几个朋友也都是住楼房,去哪儿给倒腾几个猪圈来?
高元珍自告奋勇,“饭不跟你们吃了,我和满银把猪赶李家沟去,保准给你们喂得白白胖胖不掉一斤肉。”
这可是要粮食和精力的呐,其他人感激得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崔老太哽咽着说:“行,元珍你们这份情,咱们记住了。”
在这种时候,有个外村的可靠亲戚的好处就凸显出来了,保住这些牲畜,他们的家底儿也就算保住了。
“猴子咱们走,给你弟找个帽子,别把他淋感冒。”王玉明也是个小可怜,跟着爸爸妈妈跑东跑西,虽然是背在身上,可雨水还是浇得他一头一脸。
他哼了几声,大人忙着赶路,也顾不上他,哼着哼着,在雨水的浸泡下,又睡着了。
也就这年代娃娃养得糙,大人们不会大惊小怪。
高玉强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要!”他就喜欢孩子多的地儿,不愿跟爹妈回李家沟。
王满银把眼一瞪,“别在这儿麻烦小姨,听话咱们回去,明儿再来。”
“不要不要我就不要!”高玉强叫着,撒丫子就往门口跑。
他跑得太急,不防在四楼转拐处跟人撞到一处,对方痛得“啊”一声叫起来,“哪里来的兔崽子”
一把又尖又利的女声叫起来,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刘惠只觉着莫名的熟悉,旋即又是一连串的惊叫:“哎哟,痛死我了!老公老公你快来,我肚子疼……”
大人们赶紧跑出去,才发现这可不得了,高玉强撞到刘珍了!楼道里有水本来就滑,双方都没防备撞一起,可不就把她撞得跌坐在地上了。
刘珍要是普通人也就罢了,她现在可挺着九个多月的大肚子,随时都有可能生产的肚子,跟鼓一样大啊!
偏偏胡雪峰还没下班,胡家兄妹俩也去了姨妈家,高元珍吓得胆战心惊,“大妹子对不起,对不起,孩子不懂事,我这就送你上医院。”她生过两个,知道这事的危险性,也顾不上揍高玉强了。
任何时候,人命都是最重要的。
刘惠伸头一看,“小妹?”
刘珍看见她,仿佛看见天王救星,“姐,我肚子疼,快不行了,赶紧拉住他,别让这小兔崽子跑了,我得……”话未说完,就见她屁股下头湿了一片,隔着裤子也不看不出是不是血。
众人大惊,赶紧七手八脚将她搀起来,幸好今天下雨顾三把郝顺东的吉普车开回来了,就停在楼底下。王满银急得满头大汗,坐上驾驶位,拿出开手扶拖拉机的架势,抱着方向盘跟木偶人似的,一动不敢动。
他从没开过汽车,可在场的人里,老的老,小的小,他不上就只能让刘珍等死了。
一想到是自家儿子闯的祸,他双手就控制不住的发抖,万一刘珍要有个好歹,他们可咋办?这臭小子,有事好好说不行,怎么就要往外跑?往外跑也就算了,居然撞倒一孕妇,早知道他就不吓他了,在这儿就在这儿。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王满银把车开得歪歪扭扭,横冲直撞,也幸好路上没几辆车,任由大吉普跟个醉汉似的。
刘珍躺在汽车后座上,扯着嗓子的喊叫,不是喊疼,而是骂高玉强,什么“小兔崽子”“有爹生没爹养”“短命鬼”“棺材瓤子”……高元珍除了听着,除了赔不是,承诺会承担医药费外,还能干啥?
要怪只能怪她自个儿没把孩子教好,干啥都横冲直撞,这回终于闯祸了吧?
倒是崔老太生过的孩子多,经验足,大声道:“有那力气还是省省吧,待会儿有你哭的。”
“亲家婶子真是胳膊肘往外拐,我跟你们才是亲戚,这兔崽子算哪门子亲……哎哟!”
崔老太冷眼瞥着她,非常冷静地教她深呼吸,“不好好学,孩子憋死在肚里可没人负责。”
“孩子会憋死?那可不行,不行,这是我儿子!”刘珍这才照着崔老太的嘱咐深呼吸,把力气节省下来。这可是她跟胡雪峰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她在胡家的立身之本。
听胡雪峰说,最迟下个月他就能升副厂长了,到时候涨工资不说,走出去谁都得高看她两眼。尤其吧,胡雪峰现在春风得意,又留过洋,比大部分中国人多了种洋人的气质,简称洋气!三十出头的他真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儿盯着呢,不生个儿子绑住他,她不放心。
要说刘珍,这也是个“了不得”的女人,都快生孩子了,满脑袋想的还是怎么捆住男人的心。
刘惠看她四处乱转的眼珠子,冷哼一声。
几个孩子留在家里看猪,幺妹也没跟着去,她接下看管高玉强的任务,不能再让他乱跑。
春芽和小彩鱼骑猪上瘾了,两个人轮流着把四头大肥猪骑了一遍,引来无数大人孩子侧目。
连杨丽芝听说,都赶紧跑来看热闹。
“绿真,听说你们家楼下来了几个骑猪的……”
幺妹指指玩疯了的春芽,十分不想承认:“喏,就是我姐和我妹。”
杨丽芝“啊”一声,目瞪口呆。像她这样的城市小女孩,只听说过骑马骑驴,骑猪……这真是最穷的村里小孩才能干出来的事儿!
她没想到,被全厂孩子传为笑谈的骑猪少女居然是好朋友的姐妹!那个姐姐她见过,跟她同岁呢!
为了不让肥猪啃花坛里的植物,幺妹拿来几斤玉米粒,一点点的撒在地上给它们吃,把几个猪肚子吃得胀鼓鼓的,又端下两盆水,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这不,吃饱了尾巴一撅,两泡猪屎拉出来,正好拉在楼道门口。
幺妹扶额,他们家这回要让邻居们恨死了吧!
偏偏春芽还是个不讲理的,“黑花咱们走,上那边去。妹啊,猪屎多臭呐,你快离远些。”
幺妹指着还冒热气的猪屎,“我们打扫一下吧。”
“你傻啊,这又不是你家的地盘。”
“不是,可这是咱们整栋楼的入口啊。”
“又不是你家门口。”
幺妹:“……”她觉着,自己跟春芽姐姐是没法儿沟通的。
这年代的小区可没物业,公共区域脏了都是靠大家自觉打扫,街道居委会也管不到市三纺厂里来,可就算有物业,自家动物拉的屎也该主人负责吧?
作为一只有责任心的小地精,她捏着鼻子站得远远的,“小猴子上去拿扫把撮箕,要装一撮箕煤灰下来哦。”
而此时的小猴子,乖乖缩在屋檐下抠手指。他知道自己闯祸了,爸妈本来就没钱,那个阿姨送医院肯定花许多钱,家里没钱了怎么办呀?
听见姐姐使唤,立马往楼上跑。
这猪屎,尤其是新鲜猪屎,可不是一般的臭,软软的热热的,尤其吃多了玉米粒拉出来的,奇臭无比。高玉强被她指挥着,先把煤灰倒一边儿,将猪屎铲撮箕里,再把煤灰扫过去盖住那块地儿,用脚踩上几下,把地上的猪屎印迹和气味吸附干净。
她舍不得把猪屎乱倒花坛里,颠颠的提到大松树下,有“好东西”自然要给好朋友咯。
“松树哥哥,你们要猪粪吗?超臭的哟!”
两棵松树长得更高了,被修剪得整整齐齐,苍苍翠翠的,又高又精神。“要啊,记得就放我们脚下,不然待会儿大暴雨一下,就被冲走了。”
“白白便宜下头那几个。”
在它们“下游”,几株娇艳的美人蕉冲他们翻白眼,稀罕!
幺妹果然乖乖给它们放树脚下,又用撮箕挖了点土围起来,随口问道:“什么时候下暴雨呀?”
“半夜。”
“多大的暴雨呀?”那待会儿得记得收衣服。
大松树害怕的缩了缩脖子,“很大,山崩地裂。”
“啥”幺妹一顿,“是咱们这儿山崩地裂吗?”
“不是,应该在那个方向。”
幺妹一看,这不还是牛屎沟吗?
“松树哥哥你确定吗?或者,你怎么知道的呀?”
大松树伸个懒腰,“当然确定,你哥怎么说也在这儿生活八年了,自然有我的门路。”
幺妹相信它的话,再三追问,可以确定地震就是发生在半夜,大概凌晨三点的样子。哪里还顾得上管猪屎撮箕,撒腿就往家里跑。
崔建国和顾老二在客厅里手足无措,兀自熬煎着。
他们心里就跟一千只蚂蚁乱爬似的,一想到田里的稻穗刚出一半就让虫蛀了,不好好驱虫今年的粮食又要减产了。眼看着社员们的积极性一年不如一年,虽然风调雨顺可粮食产量就是一年不如一年,他们急啊!
农民没了粮食,怎么生存?
说实在的,崔建国这队长是赶鸭子上阵,代替张爱国守江山的。他在村里也没啥威信,那些闲工懒汉他是叫不动,每一次分粮分钱都是在争吵打闹中结束,谁背后不说他闲话?
没这金刚钻还偏要揽瓷器活儿!
然而,大家似乎都忘了,当时可是民主推举出来的。
关键吧,崔建国以前可是因为投机倒把被拉去劳教过的,算是政治污点,压根没想过自个儿还能有当队长的一天,反正信心也不足,就过一天算一天呗。
要是今年再让水稻受灾减产,到年底大家都饿肚子,还不得把他祖宗十八代给骂得活过来?农村人不争口吃的,争啥?
“唉!”崔建国跺了跺脚,决定不管了,他就是要回村。
虽然天已经快黑了,可他带着手电筒,夜里到家,明儿就能开始干活。顾老二同他对视一眼,两个庄稼汉子一拍即合,走!
幺妹刚到门口,遇见偷偷摸摸的他们,仿佛看见大救星,“大伯二伯,快点儿回村。”
“嗯”
“半夜三点地震,快回去叫大家撤离。”她急得小脸通红,眼睛里水汪汪亮晶晶的。
可崔建国和顾二却神色尴尬,明明风平浪静的,这闺女咋还说地震呢?井水冒泡也冒那么久了,要震早震了吧。
幺妹一看他们脸色就知道,无可救药了。眼珠子一转,“我跟你们回去,咱们快走!”
来到楼底下,跟“骑猪少女”们说一声,他们就往村里去。
此时,天已经黑了,雨还在下,打着手电筒的他们,比白天出山时困难多了,因为基本全是上坡路段,烂泥滑得人直往下坠,要不是两个伯伯一手一个的拉着她,小地精不知要跌多少个马趴。
偏她还不敢乱用灵力。
白天“井水冒泡”用了快一成灵力,待会儿说不定还能用上,就是吓,也要把村民们吓走。
且说顾学章,去了公社,发现书记和主任都不在,文书说上县里开会去了,要明儿下午才回来。革委会委员们都是各大队的书记和队长,平时也不坐班,他找了一圈,只找到个妇女主任。
这妇女主任一听他是牛屎沟的,忙问他知不知道崔建国和黄柔。
原来,这正是当年在劳教场上帮着高元珍说情的妇女主任,老大姐工作十分负责,下班了还没走,不然顾三又得扑空了。
听他说他就是黄柔的丈夫,老大姐对他印象很好,听说牛屎沟会地震,吓得“哎哟”一声,忙问他哪儿来的消息。第一反应――会不会是隐藏在人民内部的阶级敌人搞鬼?
去年河北大地震发生后,就有不少阶级敌人冒出来,散布谣言,说还有地震,吓得当地老百姓人心惶惶,引发了不少社会治安案件。
就她她也不信牛屎沟会地震啊。
顾三非常认真地把井水冒泡的事说了,又硬着头皮添油加醋编了些别的征兆,再拿出自个儿作为国家工作人员的证明,老大姐这才半信半疑,给县里挂电话。
县里接电话的是革委会秘书,正准备下班,给她敷衍了事。
顾三一直紧张的在旁边听着,直接一把抢过电话,“让刘爱平接电话。”
刘爱平是县革委会主任,是整个红星县一把手。
对方被他的气势震慑住,这才赶紧去把一把手找来……左一个电话右一个请示,涉及到千多号人的转移,口头指示不算,还得等明天书面批示。
关键吧,万一村民不配合,有武装专干跟着去效果会更好,俗话说“敬酒不吃吃罚酒”嘛,可随着拨乱反正拉开序幕,全国各地的民兵队指挥部在上个月刚被解散!
你就说这巧不巧吧?
顾学章气得破口大骂,就这效率,别说提前转移,等着给村民收尸吧!
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公社文书和老大姐没法儿,只好带上两件蓑衣跟着他进村,心想能撤几个是几个,万一真地震那就是救命,没地震那也不至于被上头责骂。
可他们,还是高估了社员的觉悟。
准确来说,也不能叫做“觉悟”。社员们安安稳稳在家待着,有吃有喝有热炕头,粮食柴火牲畜老人孩子都在这儿,你几个所谓的公社“领导”突然让大家伙撤离?
粮食柴火牲畜都带不走,一个劲赶你走,你愿意?
张大力兄弟几个骂骂咧咧,哪儿也不动不摇的,凭啥走?
就是几十个老人,也哭着喊着不走,这可是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他们的爷爷奶奶爹娘在这儿出生,把他们养大,他们又养大了一群儿孙,大家好好的安居乐业,凭啥要走?
就是八抬大轿也不会走的。
平时不怎么对付的世仇可以追溯三代的老头老太们,仿佛在此刻心照不宣的结成某种联盟,大家并排站在村口,“看谁家的不肖子孙敢走,有种你们就从我们尸体上踩过去!”
妇女主任在基层这么多年,还没遇到这么不讲理的人,这可是为他们好啊!没占他们一分钱便宜啊!
然而,对于安土重迁的农村人来说,让他们舍弃自己家族奋斗了几辈子的地方,那就不是为他们好!是要他们老命!
甚至有老人叫来了自家子孙,扛着出头顶在村口,直接不让文书和妇女主任进村,顾学章要不是看在他是同村后生的份上,也险些不让他们进去。
双方僵持不下。
三人好话歹话都说尽了,村民就是不愿走也不领情,他们只好丧气的往回走,寄希望于明天市里派公安来,只希望不要夜长梦多。
谁知走到半路忽然遇见崔建国三人,“你们怎么来了?”
幺妹把叔叔叫到一边,小声的把半夜三点地震的话说了。她看过他手腕上的梅花表,现在已经十一点半了,大松树是植物,对时间的概念不是特别准,它说“大概三点”,绝对是比三点早的。
顾学章一咬牙,“走,咱们回村。”
妇女主任和公社文书是不大愿意再去的,说句难听的,那些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老头老太,埋几个才好嘞!不见棺材不落泪,该!
况且,这事不好办,他们看着也不像地震的样子,到时候把村民撤走了人家不恨他们?顾学章是市局干部,反正有功轮不到他们,有错绝对是他们背锅。
一个推说家里有急事,一个说身体不舒服,溜了。
三个大人一个孩子,鼻尖上开始冒汗,是真的怕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脚下的土地已经开始震动了。
村口,团结一致取得胜利的社员们,嬉笑着各回各家,渐渐沉睡在各家热炕头上。雨越下越大,临晨一点的牛屎沟,亦如以前的每一个深夜,安静祥和。
幺妹看着熟悉的村落,熟悉的大槐树,榕树下的石头被一代代孩子们的屁股蛋磨得光滑黑亮,村里每一堵墙,每一棵树,都是那么的熟悉,那么可爱。
是啊,可爱的牛屎沟啊,她最爱的地方啊!
她在这儿呱呱坠地,在这儿蹒跚学步,在这儿牙牙学语,在这儿吃到人生中第一口饭,第一个果子,第一条泥鳅……哦,可爱的牛屎沟啊。
幺妹抹抹眼泪,怜爱而不舍的摸着她曾经喜欢过的一草一木,大槐树,牛卵树,栗子树,翡翠兰……还有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能听见小草草说话的狗尾草,老狗尾草已经死了,活着的是它的子孙后代。
这一晃,从她地精灵力觉醒到现在,已经七年了。
她深深地爱着这个地方,她的爱,不亚于那些安土重迁的老头老太。
“叔叔,我们去敲锣吧。”她擦了擦眼泪,从厨房找出三个铁盆,每人一把锅铲菜刀,凡是能发出巨大声响的东西,她和大伯从村尾往村头敲,顾家兄弟俩从村头开始,与他们相向而行。
“哐当哐当!”
巨大的声响,震醒了睡梦中的村民,他们披着衣裳站在门口,以为是谁家又着火了。
“地震了快跑啊!”
“地上鼓包了,要地震啦!”
幺妹用她的灵力,在地面上造出一个个不断往上鼓的包块,也不大,就铁盆那样,可也足够吓坏村民了。
井水冒泡他们没亲眼看见自然不信,可地面鼓包是就发生在眼前的,全村的树也不知道是发什么疯,疯狂的抽动着,扭动着,拍打着他们的房屋,有的屋顶直接让枝条给拍飞了。
几乎是风起云涌,飞沙走石。
这下,村民们慌了,赶紧把七老八小的叫醒,收拾包裹。
可也不知道是幺妹的灵力诱使地震提前发动,还是地震真的来了,牛屎沟后的山峰开始发出“哗啦”巨响,似乎是有一头怪兽被放出牢笼。
“哐当”声响个不停,牵牛赶马的,捉猪的,鸡飞狗跳的,小孩老人狂哭的……全村发动起来,可也来不及了。
村尾的邱家人哭爹喊娘跑过来,一路哭一路往村口逃,“山垮了!”
“轰隆隆――”一道闪电将临晨的牛屎沟照得亮如白昼,所有人看见,邱家盖新房子的地方,半座山头“哗啦啦”的往下倾,有邱家房子挡着,倾倒垮塌的速度得以缓解,可也没过多久,那倾流而下的山泥就像一条毒蛇,迅速的,蜿蜒着向他们逼近。
哪里还顾得上牲口?
谁还来得及去掏钱和粮食?
幺妹领着老人孩子往前跑,崔建国三人带着全村青壮年断后,就像是赶牛马一般,吆喝着,催促着大家快跑。
所有人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跑!
跑啊!
快跑啊!
有的男人们没穿衣服,女人们里头光溜溜的只披一件蓑衣,孩子们全都光着屁股蛋,哭爹喊娘的跑。
有孩子跌倒,大家胡乱的揪住一条胳膊大腿,像癞蛤蟆似的提着拎着,有老人跌倒,在路边维持秩序的青壮年上去,背上就跑。如蜂窝被捅一样涌出的人群,零星几个手电筒,光线横七竖八乱射,谁也看不清路,只能盲目的跟着前头的人跑。
谁也没有余力停留,因为身后的人可能因为自己的停留而被淹没!
谁也不敢往后看一眼,看一眼,脚步就会慢下,怪兽就会将他们吞没!
……
终其一生,能有幸活下来的人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一天――1977年7月15号凌晨。
大家哭喊着,一直跑到牛屎沟外三里远的大路上。幺妹回头,发现大半个村子已经被垮塌的山石完全覆盖,因为有房屋的缓冲,以及全村树木帮他们奋力阻拦,垮塌之势已经渐渐停下。
有人见她回望,老人孩子也跟着回望。
后头的青壮年也回望。
大家沉默着,呜咽着,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我家房子没了”,其他人顿时“哇”一声嚎啕大哭出来,有的哭房子不见了,里头有几百斤过冬的粮食,有的哭刚置办的新棉絮,有的哭存的私房钱,母亲们哭着找孩子,妻子们哭着找丈夫。
原本还算有序的人群,又乱开了。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幺妹特别想叔叔,留在最后一个断后的叔叔。
“走走走,赶紧走,不要停!”崔建国和顾二在最后喊。
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园没了,谁还会走?
幺妹正奇怪,怎么没听见叔叔的声音,忽然她就头一晕,平整的地面开始晃动起来,“地震了!”
其他人也感觉到,立马又一窝蜂的往外冲。他们停留的位置正好是两座山之间的夹缝,搞不好两座山都震倒了,他们就要埋尸山脚之下!
经过一开始的惊慌失措,现在的他们除了跑,也知道思考了。思考他们几辈子的家业,思考他们不知道跑到哪儿的牛马猪鸡,思考他们还没找到的家人。
不知是谁说了句,“要是白天听劝就好了。”
是啊,如果白天听劝,他们就能像崔家和顾家一样,从从容容地把粮食带走,把牲畜赶出去,把好容易攒下的钱和粮票带上,妥妥当当安顿好,哪怕家被埋了,至少还有身衣服穿,还有口吃的。
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牛屎沟的社员们为他们的骄傲自大,愚昧无知付出了代价!
美丽的,可爱的牛屎沟,就这样,消失在所有人惊恐与后悔的目光中。
小地精很想放声大哭,像那些找不到妈妈的孩子一样,可她知道,她不能哭,来不及缅怀她可爱的牛屎沟,她必须先把社员们带到安全的地方,这场天崩地裂,不知道会持续到何时,何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