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小太子提起那棵树时，炎轻离发现，濮阳祯眼底有精光一闪即逝。 炎轻离心念一动，将余光从濮阳祯身上移开，只看着小太子。
外面，飞卿还在同殷七七僵持，飞卿一边对重华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一边朝殷七七扔眼刀，嘴中亦道：“殿下回来了，有人给你撑腰了，你便不顾家规了是罢！”
“先国后家，我在朝为官，与你不同！”
“你！”
重华在一旁，不管不问，任由他俩争吵，什么家国，与他有何干系？求仙问道，才是正经。不过，正在他俩吵得不可开交时，有宦官来禀，说是昭敬帝醒了。飞卿听了颇为欢喜，好歹止住跟殷七七的争吵，向重华见礼告辞，就要往昭敬帝那边去。
这时，重华淡淡道：“醒了么？我去看看。”
殷七七也马上道：“陛下醒了，微臣要恭请圣安。”
老子醒了，儿子探望，此乃天经地义，无人敢有异议。飞卿原本有些私话想对昭敬帝说，这会儿重华要去，他只能将话憋在肚里，以后找机会再说，因此面色又不是那么欢喜了。
片刻后，一行人拔脚迈步，未跟房内人打招呼，便往昭敬帝的寝殿而去。反正都听见了，说不说一样。
岂知，他们低估了小太子的孝心。小太子年幼丧母，昭敬帝虽不爱与他亲近，可毕竟也是他唯一的父皇，现下听说父皇醒了，小太子急忙赤脚下地，要追出房间，跟重华一道去。
“太子殿下！”濮阳祯陡然站起，一个箭步上前，拽住小太子，“太子体虚，过几日再去请安罢。”
“不，不行，我要去。”小太子挣扎。
“就算要去，也必须衣袍齐整，如此这样去见皇帝陛下，有失仪态。”濮阳祯将手一扬，召来太子冠袍，而后弯腰，轻声细语哄着太子，“我来替太子殿下更衣。”
炎轻离：“……”真敢做啊。
安流国即使再强盛，终不过区区凡人国家，濮阳祯身为修仙第一世家的公子，论身份不知比小太子高多少倍，竟肯纡尊降贵替对方更衣，不说有所图，难道是心肠好？呵呵。
炎轻离冷眼旁观，不会因对方是重华亲弟便起服侍对方的念头。要知道，他是堂堂大乘境修者，凭什么去服侍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不过有了濮阳祯的协助，小太子纵使手脚俱软，最后也穿戴整齐，能够体面地进入昭敬帝寝殿而不被旁人说道。
“走罢。”濮阳祯温柔地牵起小太子，看也没看炎轻离，就这么径直走向琐门。
倒是小太子扭头瞄了炎轻离一眼，嘴中道：“你不跟我们一起么，皇兄在那里呢。”
炎轻离微笑，应道：“当然去，殿下大病未愈，小心脚下。”
于是，重华一行人前脚到，炎轻离他们后脚便到。重华见小太子心急火燎冲进寝殿，跪在昭敬帝龙床前，泪眼婆娑唤父皇，眼角就是一抽。
这种糊涂老子，要来作甚？不过，重华不会讲出来。
炎轻离躲在水晶帘后，露出半张脸瞧向龙床，重华站在床边，殷七七已经跪下，飞卿为首的殷家修者则垂手立于床尾，只作揖，不下跪。啊，好像忘记濮阳祯了。濮阳祯在小太子身边，一直将右手搭在小太子肩头，给予他精神上的安慰。
“父皇！”小太子哭着上前，抓住昭敬帝搁在外面的冰冷的手。
昭敬帝身体掏空远胜小太子，又中了尸媚之术，承受了失去挚爱的莫大痛苦，此时勉强睁开眼睛看了儿子一眼，便闭上眼睛，喘了半天。待重新蓄力后，他再度睁眼，目光不禁飘向那无论如何忽视不了的另一个儿子，忽地面色由寡白变成青紫，颤抖着抬手，指向重华，“你……你……孽子！”
此言一出，殿内哗然。
重华脸色姹紫嫣红，千变万化，约莫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被凡人指着鼻尖骂孽子。这是第一次，其新奇之感大于愤怒。
“陛下。”殷七七跪在地上，紧张地仰头，望着重华。
相处数日下来，殷七七已比较了解重华的性子。这位殿下虽肯出手相助安流皇室，但绝不是看在血脉亲情上。他嫌恶神女宗为旁门左道，才屈驾来到安流，这会儿激怒他，他出手拍死皇帝老子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殷七七关心则乱，完全想多了。重华身为大宗门弟子，岂会如此残暴？就算轻视血脉亲情，动不动便弑父，不说天道，宗门也难容罢。
“咳咳……”昭敬帝在龙床上咳得惊天动地。
重华微眯漆瞳，瞥他一眼，沉声道：“中了尸媚之术，若想活命，唯一生禁欲可行。”
“噗。”炎轻离躲在水晶帘后，忍不住掩面而笑。
重华眼角又是一抽，却终是没去管他。
这时，昭敬帝瘫在床上晕头晕脑，不知怎的忽将濮阳祯看成了文贵妃，便伸手一把拽住濮阳祯的手，开始哭喊，“爱妃啊，爱妃，你没死，你回来了吗？快到朕怀里来，朕想死你了！”
濮阳祯一怔，脸红了白，白了红，又因在小太子面前装善人不好甩开昭敬帝的手，一时僵在原地，十分尴尬。
“哈哈。”炎轻离笑眯了凤眸，笑昭敬帝荒唐，笑濮阳祯出糗。
而小太子也拽住濮阳的另一只手，泪嗒嗒道：“我求你别松开，父皇他好痛苦。”
濮阳祯：“……”片刻后，强忍恶心对小太子柔声道：“放心罢，我不松开。”
炎轻离冷笑，刚巧这会儿又瞄见飞卿唇角微弯，似是挺满意昭敬帝认错人，便笑得愈发冰冷。
于是后来，濮阳祯被迫坐在床边，亲手喂侍昭敬帝服下灵丹，待昭敬帝沉沉睡去，方才脱身。至于飞卿，由始至终都未跟昭敬帝讲一句话，炎轻离暗自嘀咕，真不知他来干什么的，只是瞧瞧皇帝死了没么？
“微臣留在这里。”殷七七对重华道。
重华不置可否。
“那我先告退了，殿下。”飞卿躬身见礼，带着几个炼气境的殷家人匆匆而去。
“殿下，小心他们。”殷七七望着飞卿背影，对重华传音入耳。
重华面无表情，根本未将飞卿等人放在心上。
这时，濮阳祯起身，牵起小太子的手，温声道：“无嵇真人，太子殿下累了，我们先回去罢。”
重华转头，望着濮阳祯与自己的弟弟。
小太子仰首，眼瞳湿润，怯怯道：“皇兄，父皇一时糊涂，你别生父皇的气。”
生气？有一只整日气他的狐狸在身边，他才没空生别人的气。因此重华摇头，道：“不生气。”
“我就知道皇兄最好了！”小太子突然挣开濮阳祯的手，冲上前一把抱住重华。
几乎立刻，重华一僵，就想拎起小太子的后领甩到一边。然，他好歹未下手，悄悄顾及了小太子的心情。
“走。”濮阳祯微笑。
炎轻离站在水晶帘后，见眼前兄友弟恭，万分“和睦”，笑了一笑，心道没他的事了，他可以溜了，可以偷偷跑去南山找那棵树了。对，树！他准备先于濮阳祯找到那棵树。不过，也许他能先于濮阳祯，却不能先于所有人。更何况，那里不是有结界吗？必须同时具备安流皇族血统，又灵气充沛者方能破除结界。皇族中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者，这会儿怎么看都只有重华一人。因为安流皇族近百年男丁稀少，子嗣不旺，偶有男子出世，十人中有九人是杂灵根，剩下那一人，勉强算作三灵根，不堪大任。不过无论怎样，炎轻离决心去探一探，以他原本大乘境的修为，只是探一探，也应能瞧出端倪才对。
因此，待重华走近，他抢先一步拦住去路，朝重华恭敬地作揖见礼，道：“主人，我有些累，先回去休息了。”
重华本就没想炎轻离会跟来这里，这会儿他说累，自然同意他回去休息。
“你去。”重华看着炎轻离。
炎轻离低眉顺眼，沉默退下。他想自家师兄定会送小太子回寝殿，濮阳祯亦同去，小太子似乎对修仙很感兴趣，又刚逃过一劫，见到久违的亲人，绝不会轻易放师兄离开。这么一来，他便有时间溜到皇宫后的南山去寻那棵树，只是如何离开禁制而不被发觉是个天大的难题。又或者，干脆换个角度思考问题，比如……
“就这么办。”炎轻离边走路，边暗自思忖，然后下定了决心。他匆匆穿过淳和殿长廊，穿过亭台水榭，穿过净湖垂柳，来到宫墙下面。
此刻已是午后，阳光明媚，花开茂盛，炎轻离抬首，就见宫墙上飞过仙鹤，朱顶黑颈白羽，煞是美丽。
“嘿，过来，过来。”炎轻离朝仙鹤招手。
仙鹤头往下垂，瞧见炎轻离，居然真地飞了过来。“你是狐狸？”仙鹤扑扇着翅膀下落，“找我有何事？”
炎轻离元身为狐，与禽类交流毫无障碍。现下，他满面堆笑，与仙鹤打商量道：“我想去南山，你驮我去南山看那棵仙树可好？”
仙鹤头一歪，眼珠子围着炎轻离打转，“这里被修者下了禁制，我都出不去，如何驮你出去？”
“唉，你别管，你也不想待在这罢。你尽管驮我高飞，我保证，不消片刻，你就能出去了。还有，你若帮我，我便将这个送你。”炎轻离拿出一颗五品仙果。且他长了一副好样貌，面对这只从小住在皇宫，灵智不算太高的仙鹤，说的话莫名有一种蛊惑力。
果然没一会儿，仙鹤张开嘴，让炎轻离将仙果放入他的嘴里，嚼了几口，咽下后道：“你上来。”
炎轻离笑容满面，爬上仙鹤后背，道：“待会儿我说走，你便赶紧飞离，不用管我。”
仙鹤点头。
“飞。”炎轻离摸了摸仙鹤的脑袋。
仙鹤展开双翅，向阳往高空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