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巳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玉臻宫东面钟楼上，掌钟弟子敲响神钟，钟声雄浑激越，深沉清远，庄重威严。

　　 炎轻离见过这神钟，却从未叩闻钟声。

　　 古经云：晨钟暮鼓，以召百灵，谓壮宫观之威仪，弘山陵之气象，须每日晨昏，不可有误。

　　 因此，往日这宗门内神钟早晚各响一次，若中间响起，定是宗主有事召集全部内门弟子，才令人敲响神钟。今次神钟响起，不紧不慢堪堪九下，便是宗主召集弟子前往百灵苑，百兽大比开始的信号。

　　 炎轻离听了会儿钟声，余响绕千峰，可他没时间沉浸在这余韵无穷的钟声里，撒开小短腿儿，风一般朝园子门跑去。既然师尊叫他自己想办法，那他就只能自力更生了。

　　 炎轻离跑出婆罗园，婆罗园外，针落有声，但跑出二、三十里地后，炎轻离便见漫山遍野尽是飞禽走兽，五花八门，种类繁多，皆急速掠过，尤其那身形庞大者，三五成群，轰轰隆隆，声势浩大地奔向大比场。

　　 炎轻离的杂毛小身子夹杂在这群灵兽中，仿佛漂浮于汹涌大海中的一叶孤舟，顷刻之间翻覆，也就是差点被踩死好几次。

　　 炎轻离：“……”没想到本座如今竟是这等死法，太窝囊了罢。

　　 身为人，炎轻离一帆风顺；身为狐狸，他是倒霉到家。

　　 “喂喂！庞庞你怎的也来了这里，找死啊！”就在炎轻离以为自己即将被踩死之际，他的身子忽然浮空而起，落到一处草丛里。

　　 炎轻离抬首一看，发现对面站了只半大玄狐，玄狐毛色油亮光滑，太阳底下耀眼生辉。

　　 “庞庞，你个不自量力的东西，若不是我们同由青姨奶大，我才懒得管你死活。”言罢，玄狐鄙夷地瞪了炎轻离一眼，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炎轻离看着玄狐的背影，半晌没回过神来。待神钟敲响第二遍，他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刚才被一只畜生给骂了？而且，胖胖是什么？他这身子简直骨瘦如柴，哪里胖了？

　　 炎轻离眯起狐眸，胡须抖抖，“居然敢骂本座？小玄狐，挺有胆识，呵呵。”可他现下只是杂毛狐狸，对方为根骨上佳的玄狐，骂他不是白骂？炎轻离蹲在草丛中，默默等待前方各路灵兽背影消失，才敢跑到大路上，往大比场而去。

　　 这大比场，为一圆形场地，在百灵苑玉清湖中央，地势较低。炎轻离曾去过，尚记得大比场的壮观。

　　 玉清湖，玉臻宫范围内唯一占地万顷的湖泊，常年水波潋滟，明澈渺荡。昔年有一位宗主，在玉清湖中央布下结界，致湖中见底，四面湖水如高挂悬崖的瀑布，倾泻而下。白昼浮光掠影，水汽蒸腾，流辉幻彩，夜晚则犹如月光匹练，蝉翼冰纨。大比场，便位于这结界中，若要观看百兽大比，宗内弟子可站在悬浮于瀑布四周的千片荷叶上，俯瞰大比会场。

　　 不过炎轻离知晓场地状况，对他参加百兽大比没有任何帮助，光是报名这一环，他就过不了。为何？因为他无法口吐人言。

　　 世间万物，除人外，灵智未开者皆无法口吐人言。虽说灵兽与主人羁绊深刻，可以神识交流，但连人话都不会说，怎会修炼出神识？

　　 炎轻离这会儿占据杂毛小狐的身子，莫说灵智，若这小狐稍许有些资质，他都能给它折腾到筑基。炎轻离的魂元便是这杂毛小狐的灵智，但不知为何，他就是到现在都无法开口讲人话。

　　 当炎轻离跑到报名弟子面前时，别的灵兽已被分为六等，由六扇不同的门鱼贯进入，分别开始候场。而炎轻离刚说了句，“我也要报名。”就被几个报名弟子以嘲讽的眼神上下打量，且讥笑道：“哪来的杂毛狐狸，连初等都不够格，跑来干嘛啊？”

　　 炎轻离龇牙，这也是本能，可惜他尚未意识到。

　　 “来，说句人话，我们便放你进初等会场。”

　　 炎轻离眯起狐眸，心道你们这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伙，本座若不是魂元屈居狐身，岂容尔等挑衅放肆！然而，现实就是这样，他就是一只不会说人话的杂毛狐狸。

　　 “快走！快走！”其中一个保命弟子已经挥舞大袖往外撵炎轻离。

　　 那近处两扇门内，有候场灵兽瞧见炎轻离，皆嗤笑不已，嘲笑开口：“哟，那便是狐藏峰千年不遇的怪胎罢，完全不能修仙，比人类杂灵根还不如。”

　　 “就是，就是，他还来参加大比，谁放进百灵苑的，哈哈！”

　　 诸如此类，举不胜举。

　　 炎轻离郁卒了，他这是招谁惹谁了，他被迫抛弃肉身，神游前世，置今世师兄于不顾，他容易么？

　　 “滚！”报名弟子里一个脾气素来不好的家伙将手一扬，一道黄光袭向炎轻离。

　　 炎轻离只觉脑门乍痛，杂毛小身子凌空飞出，眼见要撞上路边的五彩界石。

　　 这时，一只温热大手不知从哪里伸出，抓住他蓬松的尾巴，接着，大手轻轻一拽，将他拽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炎轻离怔了怔，须臾间，差点感动得痛哭流涕。这怀抱，太熟悉了，不是师兄又是谁？炎轻离可怜兮兮地在重华怀中蹭了蹭，然后伸出毛茸茸的小爪子，攀着重华的衣襟站起，故意将被法诀击中的伤口亮给重华看。同时，他还委屈道：“师……真人，区区一个普通弟子也敢欺负我。”

　　 重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对方控诉之情溢于言表，不禁眼角一跳，心道，谁说这狐狸灵智未开？

　　 “师伯？”

　　 “无嵇师伯！”

　　 几个报名弟子陡见重华救下炎轻离，心中惊了一惊，脸色微变，皆迎上来，恭敬地站在重华面前。

　　 重华淡淡扫了他们一眼，又瞥了眼炎轻离的伤口，突然抬手掐诀，替炎轻离愈合了伤口。

　　 毕竟是无瀛的狐狸，那个人是除师尊及几个师叔外待他最好的人，他岂容别人欺负他的狐狸。

　　 “师，师伯，我们不知是您的灵宠，我们……”几个报名弟子若先还惊讶，那么现下，便是惊悸了。

　　 谁会想到这只杂毛小狐是宗主大弟子的灵宠啊！无嵇师伯不是最讨厌灵宠吗？而且这只狐狸资质低劣到叹为观止，师伯居然瞧得上？

　　 炎轻离趴在重华胸口，眯起狐眸，抖抖胡须，摇摇尾巴，十分欢喜。

　　 “我们以为，它是来报名的，按规矩，它灵智未开，连初等都不够格。”

　　 “是啊，无嵇师伯，我们不知它是您的灵宠，否则也不会赶它走啊。”几个报名弟子怯怯地道。

　　 重华听到灵宠，眼角又跳了跳，炎轻离见他气息骤变，知他上了火，忙矮下身，缩到他怀中不敢动弹。重华低首瞥了眼炎轻离，觉得这杂毛小狐不是一般聪敏，但它灵智已开却无法口吐人言，当真奇怪。

　　 “师伯……”

　　 重华抬首，瞳仁黑白分明，眼神冷厉，“若是赶走，普通赶走便可，何须攻击它？它不过一寻常幼狐，你们下此重手，可想过它会死？”

　　 万殊宗境内不许杀生，这是门规第一条。

　　 几个报名弟子吓坏了，哆哆嗦嗦抖着腿儿，不知如何回应。过了会儿，其中一个胆子稍微大点的颤颤开口，声音犹如蚊呐，“师伯，我们刚才下手虽重，却也不致死。”

　　 “还狡辩！”重华年纪不大，但已隐隐有了日后威仪，面对那几个年岁上百的报名弟子，身形挺直，目光厉如闪电，“重伤它，它也活不了。”

　　 一只半死不活的杂毛小狐谁会管？又不能修仙，亦无人收它做灵宠，估计到最后谁也不会理，更不会在它身上浪费灵丹妙药，还不是躺在路边自生自灭。

　　 “师兄……”炎轻离闻听此言，头埋在重华怀中，心里那叫一个舒坦呀。

　　 “师伯，我们错了。”几个报名弟子开始认错。

　　 重华道：“九幽十类悉离苦，飞禽走兽出罗网，三界四生尽沾恩。你们不懂么？罚你们去灵海洞府清扫半月，好生自省罢。”

　　 灵海洞府？炎轻离的耳朵动了动。

　　 想当年，鸿玄师叔也罚他去灵海洞府清扫一月，后由于种种原因未能成行。那个灵海洞府，他在未来时闻所未闻，而现下，似乎人人闻之色变。所以，灵海洞府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竟叫人如此害怕。

　　 “你偷溜出来，一会儿叫无瀛罚你。”重华罚完了报名弟子，把炎轻离从怀里拎起来，微眯漆瞳道。

　　 报名弟子：“……”敢情这杂毛小狐不是无嵇师伯的灵宠，而是无瀛师伯的灵宠。这狐狸哪里好，完全是个废物啊！

　　 而炎轻离则呜咽几声，漆黑的眼珠子湿润无比，显得极为可怜。其实，他在说：“师……真人，我没有偷溜，我是来报名的。”

　　 兽多嘴杂，措辞需谨慎。

　　 重华见这杂毛小狐在他面前装可怜，眼角三度跳起，只得匆匆将小狐塞进怀中，以大袖遮挡，准备在弟子入口处拦下无瀛，将这狐狸还给他。

　　 可是，重华善意，炎轻离却不领情。炎轻离明白，此刻若错过大比，日后再想接近师兄近乎奢望。因此，他趁重华未有防备，突然从重华怀中钻出，跳到地上，撒开小短腿儿往初等大比那扇门狂奔。

　　 重华愣了，捉摸不透炎轻离的想法。待他回神，炎轻离已窜进初等大比的门，以凡狐之身参加大比便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找死。”重华神色冷峻，眸底浮起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