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玉微、玉陵出事前，同是亥时三刻，炎轻离忽得重华传音入耳，叫他去罗敷山边旖旎苑一见。 这旖旎苑乃濮阳世家最大的花园，陌上数十里，芳香百余日不歇，其间流水澄澄，回绕石桥，朱栏曲折，琪花瑶草。平日是个吟诗赏月的好地方，可现下天寒地冻，流水结冰，山石花草皆白雪皑皑，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重华既选择这里，唯一看中的，大概便是地处偏僻，可惜与八角楼一南一北，相隔甚远。
北风呼啸，絮雪纷飞，炎轻离身披霜白宝裘，给自己施了个春回诀，便悄悄离开飞卿的院子，往旖旎苑而去。
这炎轻离前脚刚出门，飞卿后脚就回来了，急吼吼跑到炎轻离的卧房，准备询问他对今夜准备的灵肴是否满意，可推门一看，里面空无一人，不由稍一愣怔，暗道这种鬼天气，对方会去哪里？还有，去做何事？
那边厢，旖旎苑内东北角有一处宜人亭，亭中一石桌，四石凳，重华信步走来，于石凳边停下，瞧着炎轻离匆匆行至宜人亭另一边，低首掸落满身雪花。过了会儿，炎轻离抬首，望着他粲然一笑，“真人，我来了。”
重华微微颔首，盯着炎轻离的凤眸，目不转睛。
炎轻离绕过石桌走到重华近前，目光在重华身上晃了一圈，片刻后，他道：“真人这袭宝裘看起来不一般，如此狂风暴雪，真人竟周身纤尘不染。”说着，他又瞄向重华系于腰间的辟尘犀，笑着道：“约莫也有这辟尘犀的功劳。”浮光裘和辟尘犀，都是当年他赠与重华之物，见重华此时穿戴它们，他心中自然高兴，便故意提及此二物，心中颇为感叹。然而，他是感叹了，重华却是心痛。
重华想起师弟，眉头皱起，眼底倏然而逝一股无法掩藏的悲伤，即便短暂若烟火，却还是被炎轻离捕捉到了。
炎轻离一怔，心中懊恼，亦跟着情绪低落起来。刚才未收到小凤萧传讯前，他还准备将自己的身份告知给重华，但小凤萧说它联系上另一个凤萧，而鸿玄真人竟亦没事！鸿玄真人吩咐炎轻离不可轻易泄露身份，因为重华身边有妖孽细作。
具体情况，小凤萧没说明，大半时间都在叽叽喳喳抒发与主人重逢的喜悦。只道过几日找机会碰面，再让鸿玄真人与他细说。于是，炎轻离顿时不知自己相邀师兄有何意义？不能说出真相，他又该跟师兄说什么呢？炎轻离抿唇，极为郁闷地想，之后只能随机应变了。
半晌，两人相对而立，静默无语。过了片刻，重华遽然开口，声音低沉，语气透着浓浓的不容置疑，“待会随本座回少仙殿。”
“啊？”炎轻离惊讶地望着重华。
重华微眯双眼，表情严正，“怎的？本座不是说过，你必须入我万殊宗门下。”
“……真人，你向来如此霸道么？”饶是知晓重华说一不二，可现下面对他强抢民男的行径，炎轻离依旧忍不住出声调侃，“万殊宗的弟子都是以此法收进去的么？白日里我都说不去了，何况贵宗鸿平真人还要杀我。”
“鸿平师叔，你不必管他。”重华冷冷瞄着炎轻离，“本座自有打算。”
“可我为何非要遂真人的意思，我只想待在散修盟。”炎轻离继续与重华犟道。
重华闻言，眉梢一挑，眼神愈加冷若冰霜，同时犹似剑刃般犀利，咄咄逼人，令人生畏。
“你果真不入我门下？”他严厉地问。
炎轻离迟疑片刻，心说师兄啊，不是本座不肯遂你心愿，只是本座现下不能回宗门。若回去了，莫说诈死离宗，暗中调查散修盟之事变作雪消春水一场空，就说你我二人百余年间分散两地所受相思之苦亦为枉费与徒然。都到这一步了，虽然本座时时期盼重回你身边，但现下不是好时机，我们只能再等等罢。于是，炎轻离点头，看着重华，轻轻道：“是的，我……”
岂知重华未等他说完，便俊颜结冰，瞳若寒星，不可抗拒之气萦绕全身，直接使出定身诀，将他定在当场。“可本座一定要得到这双眼睛。”重华如之前般抚上炎轻离的眼角，其声坚定且冷漠，“让这双眼睛从此只看着本座一人。”
炎轻离：“……”师兄，你果真变态了。
一担情愁，纵须臾百年，犹不能忘。
重华深知此等做法不循礼制，将为世人非议，第一个反对的便是鸿平师叔。可他就是忍不住，忍不住将这双凤眸强留身边，让其看着自己，活生生看着自己，又待怎样！重华的气息同时交织着温暖与冰冷，拂过炎轻离的睫羽，较之手掌更加蛊惑人心。
“真人，你……”炎轻离眉宇间浮上愁绪。
不同于入与不入取舍之难，而是另一种使重华感到熟悉，似是自己亦有相同心境的愁绪。重华盯着炎轻离，未深思对方何以露出这种表情，只手覆其面颊，冷声道：“你没得选择。”
炎轻离回望重华，凤眸闪烁，叹了口气：道：“真人，你这又是何苦？”师兄，你可让本座心疼死了。
重华面色冷峻，数息后，只沉沉应道：“不关你的事。”
不关……不关谁的事？师兄你变成这样是为本座，强抢的民男亦是本座，师兄你做出违背宗门规矩的事，本座难辞其咎！于是，炎轻离咬了咬嘴唇，忽然道：“真人，你且将法诀撤去，我拜入你门下便是。”
重华未有动作，根本不相信。
“真人！”炎轻离微微提高了声音，“我站在这儿，觉得好冷，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可好？”
重华勾起唇角，却不是笑，“你可知欺骗本座的下场？”
“我不骗你。”炎轻离故意可怜兮兮地瞅着重华，凤瞳微湿，不知不觉露出当年那般向对方乞好的模样。
重华怔了一怔，鬼使神差地抬手，撤去定身诀。下一刻，炎轻离扑过去，死死抱住重华的身子，头扬起，亲上自己心念百余年的嘴唇。
炎轻离想，不管了，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现下必须要亲，忍不住了！就算还顶着另一张脸，他也顾不上了！
“真人……”炎轻离神魂恍惚，眼波流转若明珠千斛。
而重华一时未有反应，只觉得那双凤眸真是像极了自己的师弟。甚至，他柔软温热的嘴唇亦与师弟相差无几。重华身为道门之首，万殊宗的现任宗主，竟像着魔般立于原地，任由炎轻离舔舐吮吸自己的嘴唇，被动地接受一个迷离的梦境。但，梦境终究会醒，而破坏这梦境的还是那人，自己的师叔鸿平真人。
罗敷山中，重华与鸿平真人不欢而散，鸿平真人已表示，若重华执意接近那散修，他便不会轻易放过对方。任何使师侄道心不定的潜在威胁他都将毫不犹豫地消除！
重华对鸿平真人的话置若罔闻，这百余年心中所求渺不可得，如今他只想按自己的想法来，比如定要得到那双与师弟一模一样的凤眸！
“无嵇，我罚你那好徒儿思过，他竟私下擅离少仙殿，你平日如何教导他的，还不快将他带回来！”
重华眉目一凛，呼吸滞了半息。炎轻离以为他终于动怒了，虽恋恋不舍，可还是离开重华的嘴唇，后退半步，讪笑着，小心翼翼瞄着对方。
“真人，听我解释。”炎轻离寻思片刻，准备硬着头皮解释一番，哪怕他根本没编出什么理由。
却在这时，与旖旎苑相隔甚远的方向陡然朱光暴涨，黑夜中破开冰雪飞霜直冲云霄，仿佛一根头顶云天，脚踏大地的光柱。而且，还是一根冰晶簇拥，云蒸霞蔚且缓缓旋转的光柱，抬首瞧去，便是照亮大半天际。
炎轻离愣了愣，心说这是什么？另一种异像吗？接着，不过几息功夫，他看见许多御剑之人飞向光柱，有的悬浮于空静静观望，有的则直接冲进内里，消失不见。
重华开口，俊颜肃杀，语气低沉，“涿光秘境。”
“啊，这就是涿光秘境？”炎轻离新奇地打量天空。未来直至修炼到大乘境，他都未进过任何秘境，因为那时灵气匮乏，已无法支持任何秘境的开启。“涿光秘境，必须进去走一遭啊。”炎轻离暗想。
炎轻离身边，重华已收到数条密语，其中有无瀛等人，其他宗门的宗主、长老，当然，一定少不了鸿平真人。重华作为万殊宗的宗主，秘境开启，他自当回少仙殿主持大局，比如钦点几位弟子代表万殊宗进入涿光秘境，以及与各大宗门商讨是否联手，以防散修盟在秘境内暗动手脚。
“大师兄，原本定于天下大会结束后方能开启的涿光秘境突然现世，还在濮阳世家内，你不觉得事有蹊跷么？”无瀛站在少仙殿外远眺光柱，担忧地道。
“你挑几个弟子，叫景谧看着，让他们进入秘境试炼一番。”数条密语中，重华只回了无瀛一人。
那边，炎轻离快速跑出宜人亭，且边跑边给重华道歉，“真人，秘境开启，我得去看一看了。刚才之事恕我无礼，还请真人忘了罢。”涿光秘境倒给了炎轻离一个开溜的理由，可他想溜，也要瞧重华愿不愿意让他溜。
重华冷冷盯着炎轻离的背影，突然唤出太上忘情御剑而起，下一刻，他掠过炎轻离身边，衣袍翻飞，“忘了？本座日后再跟你算账！现下，你不是有话要对本座说么？”炎轻离只觉得身子一轻，就被重华抓至剑上。他俩迎着风雪飞到空中，朱色光芒夹杂雪花漫天飞舞，犹如烈焰冲霄，赤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