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那群人的来路尚不清楚，反正是几个筑基境，被重华打得屁滚尿流，撂下狠话后，匆匆逃走了。

　　 濮阳祯获救，感激地站在重华面前，眼角湿润，作揖见礼，轻声道：“多谢。”

　　 “不用。”重华淡淡地应。

　　 濮阳祯强扯嘴角笑了笑，稍后垂下眼眸，微颤的睫羽沾满泪水，咳嗽几声，突然吐出几口血。

　　 重华拧眉，“你？”

　　 濮阳祯抬首，以长袖擦拭嘴角，摇了摇头，道：“没事，我素有沉疴，没事的。”可他嘴上说没事，身子却不听使唤，讲完这句话后没一会儿便踉跄几步，似要晕倒。

　　 人都要晕了，重华岂能不扶。重华伸手，抓住濮阳的肩膀，这一扶，濮阳祯便顺其自然地倚到重华怀中，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

　　 “多……多谢。”濮阳祯面色无华，脸颊紧挨重华肩头，不像是装病。“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濮阳祯眉宇间尽是抱歉神色。

　　 重华不以为然，扶着濮阳祯纤细的腰身，道：“无妨，并不麻烦。不过，你的灵宠呢？应是有一只高阶灵宠跟着你才对。”武塘镇外初遇，他记得对方带着一只山魈。

　　 濮阳祯靠在重华怀中又咳了几声，嘴角溢出鲜血，虚弱道：“那不是我的灵宠，我跟它萍水相逢，十分投缘，它护我一程，早在武塘镇我们便分道扬镳了。”

　　 “原来如此。”重华点头。片刻后，拿出一粒灵丹喂入濮阳祯口中。

　　 濮阳祯艰难咽下，不一会儿，眼皮如灌了铅般沉重，很快便睡着了。

　　 这时，雅间内已没了声响。重华手拥濮阳祯，侧过脸，掐诀移开倒在地面的桌子，对藏在背后的炎轻离道：“还不快出来。”

　　 炎轻离起身，一身油腻，无比狼狈。

　　 重华再度掐诀，替炎轻离清理干净，可炎轻离却向他伸出手，面无表情地道：“给我灵石，我要去烟火会。”

　　 重华看着那手，修长，白皙，依旧状若玉笋。

　　 “刚才的事太煞风景了，我可还要出去看烟火。”炎轻离继续伸手，“路上看到好玩的，好吃的，都要买，快给我灵石。”

　　 若换做之前，炎轻离这么对重华说话，重华早就生气了。可现下，重华鬼使神差般没有对炎轻离发火，只瞄了他一眼，沉声道：“不行。”

　　 通常情况，重华说不行，炎轻离不会继续同他犟。可今儿炎轻离不是不高兴么，既然不高兴了，当然就跟他对着干。“我知真人你不能去，我自己去，反正救人的是你，我留在这也没用。”炎轻离道。

　　 哪知此话一出，重华原本不生气，这会儿竟生气了。他打横抱起濮阳祯，冷冷瞥了炎轻离一眼，就往雅间外面走，“你给我待这儿，哪都不许去。这里龙蛇混杂，你区区凡身，找死吗？屋内的窗户可以看烟火，你且将就下。”言罢，一个法诀丢过来，将炎轻离绑回上房。

　　 炎轻离憋屈，可对面重华乃辟谷境，他肉体凡胎，怎忤逆得了。戌时刚过，重华携二人进入上房。在将濮阳祯放到床上后，屋外陡然人声鼎沸，烟火无际，他回头，就见炎轻离正立于窗边，仰面望向屋外。

　　 火树银花，星屑坠空，天空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

　　 重华盯着炎轻离的背影，烟火倒映眼底，却掩不住他不悦的情绪。“最近你太放肆，烟火和人命，孰更重要？是平日我疏于管教，从明日起，我会教你宗门规矩。”

　　 炎轻离身形微微一滞，背对重华，弯起唇角，嘴边泛起苦笑。

　　 “濮阳世家一直受我万殊宗照拂，今日不救，他日师尊必定问罪。”重华转身，不再看着炎轻离，而是抬手替濮阳祯把脉。

　　 炎轻离曲起双肘，撑于窗边，夜风拂过，吹动他青丝飞舞。“子言呢？子言呢？子言呢？”他想：“重要的名字念三遍，求子言快将濮阳祯带走。”可是，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他就是来见证历史的，如今跟历史闹什么别扭？他除了看，真的什么也做不了啊。

　　 炎轻离垂首，神情落寞地瞄着街道。

　　 那之后，他与重华就再未讲过话。半个时辰过去，他一个人看够了，便扬手关窗，走到床对面的锦塌前，和衣而卧。他是凡身，需得入眠，即使魂元无碍，可肉身撑不住，一切皆为徒然。但是，他睡得着吗？当然睡不着啊。炎轻离背朝外，脸朝里，始终睁着眼睛，细听屋内动静。

　　 而重华安置好濮阳祯后，就一直在蒲团上阖眼打坐。不过他是修者，神识可外放，炎轻离的一举一动自然逃不过他的双眼。约莫一盏茶功夫，他看到炎轻离由榻上坐起，踱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睡不着。”炎轻离开口，像似自言自语，又像似对他道。

　　 正在这时，濮阳祯忽然发出一声轻吟，片刻后手按脑袋坐起，茫然看向四周。

　　 醒了？炎轻离凤瞳微挑，侧身望着濮阳祯。

　　 屋内有一座云母屏风，重华打坐的地方正在屏风后面，因此濮阳祯第一眼未能瞧见重华，而是理所当然地瞧见了炎轻离。

　　 很快，濮阳祯怔了一怔，眸底尽是惊疑之色。“你是……”他小心翼翼地问。

　　 “你醒了？”炎轻离放下茶杯，对濮阳祯露出一个敷衍的微笑。

　　 呵，装得还真像，师兄信你的说辞，本座可不信那山魈与你只是萍水相逢。

　　 “我是炎轻离。”炎轻离抬手倒了杯茶，走到濮阳祯近前，将茶杯递给对方。

　　 濮阳祯又是一怔，没接，尴尬拘谨地笑起，目光游弋，明显是在寻找重华。

　　 炎轻离捏着茶杯边缘，唇角弯出一抹笑，这次不是敷衍的微笑，而是真正在笑。

　　 他几乎已确定，濮阳祯是在伪装，不是他自负，哪有人第一次见他真容，表现出的不是惊艳，而是惊疑。约莫濮阳祯以为醒来第一眼见的会是师兄罢。呵！山魈肯定跟他是一伙儿，将自己强行化形，濮阳祯这厮敢说他没份儿？

　　 这时，重华终于从屏风后走出来，濮阳祯看到他，脸上表情似是久旱逢甘霖，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你醒了。”重华淡淡道。

　　 濮阳祯双眼发亮，挣扎着要下床，可他不是身体抱恙么，现下终是无法下床，只好靠在床边，低声道：“真是惭愧，我原想道谢来着。”言罢抬首，目光紧盯重华，继续道：“今日幸蒙真人出手相救，若没遇到真人，我……我就……咳咳……咳咳！”正说得好好的，不知怎的又咳起来。

　　 重华皱眉，见濮阳祯咳得厉害，当即拿过炎轻离手中的茶杯，递到濮阳祯嘴边。

　　 濮阳祯感激地看了重华一眼，用手接过，并脸色苍白地道了声谢。

　　 炎轻离：“……”这茶是他倒的好么？他给他不喝，师兄给就喝，几个意思？可炎轻离心中不快，面上决计不能表现出来，遂整个人愈发不快，活了这大把年纪，他还从未产生过这种情绪。

　　 那边厢，濮阳祯喝了茶，咳嗽暂歇，慢慢呼吸，渐渐也能喘匀气了。

　　 “还要吗？”重华问。

　　 濮阳祯摇头，“不要了，谢谢。”

　　 重华沉默，过了片刻，扭头对炎轻离道：“再给濮阳二公子倒一杯茶，这次要热的。”

　　 炎轻离望着重华漆黑的眸子，就是一怔，“啊？我吗？”

　　 重华再度皱眉，重复：“去倒一杯热茶。”

　　 主人吩咐灵宠办事向来天经地义，饶是炎轻离尚未正式成为重华的灵宠，但表面上，他已是重华的灵宠。因此这会儿重华让炎轻离倒一杯茶，重华本身并无过多想法，只觉稀松平常。但这对炎轻离来讲，却不是平常事。

　　 “为什么？我不倒。”炎轻离断然拒绝。

　　 笑话！让他给濮阳祯倒茶，凭什么？对方要是一般人也就罢了，可对方不是一般人，而是子言的同党，历史中还指不定怎样害过人，现下他的山魈不就害了自己一次么？

　　 “我不倒，再说冷茶又怎样，还不是掐个诀的事。”炎轻离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重华万料不到炎轻离会在这件事上唱反调，忽地听得眉一挑，漆瞳眯起，心头顿涌不悦。

　　 与此同时，濮阳祯直起腰身，坐在床上对重华道：“那个，确实不用了，我尚好……咳咳，咳咳咳！”说也奇怪，他明明是劝架，实际行动却是火上浇油。

　　 “咳咳……”血滴溅落，开出无数赤红之花。

　　 重华见状，立刻走到濮阳祯身边，喂他服下灵丹，按住他的手，替他把脉。

　　 炎轻离郁闷转身，凤眸晦暝，暗自思忖，说这真是主角设定，见花垂泪，对月咳血，体弱多病常晕倒，人人我见犹怜。濮阳祯虽未见花垂泪，可后面三条也占尽了。光是设定，自己就被濮阳祯甩了一大截，他这穿越者，其实不是正经主角儿罢？算了，眼不见，心不烦。炎轻离扬起嘴角，似笑非笑，走到门口时，还听濮阳祯在那儿好心关切他，对重华道：“他走了，快把他叫回来啊。”

　　 重华无应。

　　 “那是你好友罢，咳咳。”

　　 炎轻离拉开房门，站到门外。

　　 “他是我的灵宠。”

　　 炎轻离听见这样一句话。

　　 呵，只是灵宠啊。炎轻离关上房门，昂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