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酉时到亥时这段期间，濮阳世家内好不热闹，濮阳家主夫妇在春宵楼设宴款待天下散修，席间觥筹交错，热闹喧哗，仆从上的也不是凡人吃的菜，而是可以增加修为，净化灵气的灵肴。 这等美事，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自然为散修所向往。
飞卿后来又找过炎轻离，让他随自己一道出席，本来这是一个打入散修盟内部的大好时机，奈何炎轻离夜里与重华相约，唯恐宴席散后无法及时脱身，便推却了飞卿的好意，只道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哪儿都不想去，只愿好好休息。飞卿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没过多纠缠，关心了炎轻离几句，便往春宵楼去了。
亥时刚过，炎轻离运行完一个小周天，睁开眼睛，神识略扫，就听外面传来仆从的声音。
“新来的？放这儿罢，湘离道人正打坐入定，待会儿我再送进去。”
然后，是另一个声音：“飞卿道人说，灵肴要趁热吃才好，您赶紧通报一声罢。”
炎轻离忽地从床上跳起，凤瞳微挑，摩拳擦掌，撤了禁制就往外走。许是那说话之人发现炎轻离突然撤了禁制，竟将食盒塞进仆从手中，作了一个揖，匆匆道：“春宵楼那儿还有许多贵客需要招待，我先回去了。”于是，等炎轻离出来，送食盒的仆从早已溜得没影儿，偏偏炎轻离碍于另一个仆从注视的目光，还无法掐诀将那小子逮回来。
哼！玉陵，算你跑得快！炎轻离咬牙。
“湘离道人，这是飞卿道人派人送来给您品尝的。”从玉陵手中接过食盒的仆从见炎轻离出来，早就将送食盒之人抛却脑后，捧起食盒，殷勤地道：“湘离道人，请趁热吃，以免辜负飞卿道人一番美意。”
炎轻离现下哪想吃东西啊，他只想抓住那个不肖弟子好好教训一顿！然而，飞卿叫人送来的，不收岂不拂了对方的面子？炎轻离暗自瘪嘴，接过食盒，微笑着对那仆从说：“替我谢谢飞卿道人。我进去吃，吃完后继续打坐，不需你伺候。”
那仆从躬身一愣，待炎轻离转入房内，脸上立马浮现出痴迷神色。
仆从中了幻颜丹的术，此处不必赘言。只说炎轻离打开食盒后，发现琼浆玉馔居然被人动过手脚，心情便突然好了些，暗道玉陵不错，修为日益精进，已会使这种法诀。接着，他拣起一块冰糖腌鹄肉放入嘴中，且不说味道如何，反正小凤萧要说的话已尽数传入耳中，犹如对方正在耳畔低语。不知不觉，炎轻离吃完了所有的菜，在那之后，他久坐不语，神色极为沉重。
夜大雪，天寒地冻，四望皆白。
玉陵头戴貂毛暖帽，身着窄袖水青棉袍，在濮阳世家内东游西荡，试图找一个暖和的地儿度过今夜。原本，他是经过筛选留下来的那批人之一，奈何他从小长于锁仙阵内，服侍人的活儿一个也干不来，仆从头儿受不了，便给了他一些灵石，早早将他打发了。但师尊在此地，他如何愿离开？
玉陵“借”了身仆从装束，暗地打听炎轻离的住处，这期间，小凤萧竟冒险派灵鵷联络他，说炎轻离住在飞卿的院子里，联系起来不方便，就让他做信使，找机会将刚刚知晓的一些事告知给炎轻离。玉陵略一沉吟，偷偷潜进春宵楼的厨房，刚巧碰到飞卿吩咐仆从给自家师尊送食盒，便自告奋勇讨了这差事。当晚，春宵楼忙得不可开交，既然有人主动要求送食盒，管事的大仆从自然兴高采烈，丝毫没怀疑玉陵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同时，在这件事上，小凤萧并没有瞒他，因为他是炎轻离的大弟子。困居无终山时，小凤萧已断断续续说了些过去的事儿，如今他是由半个知情人变为货真价实的知情人了。
玉陵站在回廊上，遥望雪花飞舞，神情冷峻。从未回过宗门的他，只要一想到那万年仙府里居然存在这么多居心叵测的人，便十分同情自己素未谋面的师伯无嵇真人。
“喂，你，新来的！”玉陵正做严肃思考状，蓦地，拐弯处过来一个哈着白气，脸冻得通红的大仆从。
新来的仆从皆着水青色，那些呆了多年的仆从便着黛青色。玉陵一看是个大仆从，急忙低首见礼。
大仆从靠近，自携一股酒气，见玉陵低眉顺目，心中比较满意。“新来的，你把这个送到少仙殿，办好了，我自会给你好处。若晚些时候我发现你没办好，嘿嘿，工钱事小，受皮肉之苦事大！”
炼气境形同凡人，喝多了，那便一定是醉了。玉陵前脚刚送完食盒，这大仆从又塞给他一个食盒，玉陵哑然失笑，心道今日跟食盒结缘了。
“拿着拿着！”仆从不耐烦地道。
便在玉陵接过后，他迫不及待地抽出一张传音符，两指将其捏碎，猥琐地笑起来，“心肝儿，这外面太冷了，你快烫好酒等我回来，我们继续。”
玉陵：“……”自己还没走呢，要不要如此旁若无人？
许是酒喝多了，又忙着回去会佳人，大仆从捏碎传音符后，直接将玉陵扔在原地，脚步踉跄地走了。而玉陵则暗叹这少仙殿是万殊宗在濮阳世家内落脚的殿阁，大仆从喝高了，竟把少仙殿的差事随意找个人打发了，啧啧，不怕事后有人追究么。
盛雪寒时，玉陵提着食盒往少仙殿去，不怪那仆从不愿送食盒，实在由于天寒地冻，正常人都讨厌这时候出门。
玉陵哈出一口气，伪作炼气境修为，又无宝裘加身，他已冻得嘴唇发白，面庞通红，四肢皆冰。“师尊，你倒好，有间温暖的屋子。”玉陵默默地想。
少仙殿周围，万籁俱寂，雪花纷舞，唯独没有人声。玉陵搓了搓手，心说仆从皆往侧门进，那少仙殿的侧门究竟在哪儿呢？正想着，忽闻头顶有动静，玉陵心中一惊，抬首瞧去，但见一明眸皓齿，玉骨冰肌，身着万殊宗弟子袍的少年从天而降，落于他眼前。
“你！知道飞卿的院子在哪里吗？”他刚落地，只瞥了眼玉陵的仆从水青袍，便压低声音问道。
玉陵怔了怔，盯着那少年的脸，稍后，眼神移至那少年的凤眸，心想：“玉微？”
玉微肖似自己的师尊，玉陵自打来到圣显南部洲，便已听无数人提起，现下当面瞧去，果真秀色明姿，和师尊有五分相似。
玉微整理亲传弟子袍，扯衣摆，拍积雪，半晌不见仆从回音，不由心中大怒，抬首瞪着对方道：“你这仆从好没规矩，我问你话，你竟然……”后半句没说出来，因为玉微已然愣住了。
白轻语当年说，炎轻离之所以收玉陵做徒儿，不止因为对方为天灵根，大半原因为玉陵神情气质与无嵇真人相似。玉陵自己也知道，当年他师尊硬要收他做徒儿，肯定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你……”玉微上下打量玉陵，表情十分微妙。
玉陵早知玉微肖似师尊，自然没玉微那么惊讶，而玉微从未见过玉陵，自然惊讶无比。
玉陵想，唉，师尊和师伯真是情深意笃，收的徒儿皆与对方有几分相似，偏偏生离百余年，真是不幸呐。
“你……你是这里的仆从？”玉微问了句废话。
玉陵面无表情，手提食盒给玉微作揖见礼，“小的是这里的仆从，玉微真人。”
玉微挑眉，一双凤瞳充满不可思议，虽说对方五官并未达到如自己这般肖似师叔而肖似师尊的程度，可那眉宇间的冷峻神色，硬是给人一种极为相似之感。玉微走过来，围着玉陵转了几圈，这感觉便更强烈了，仿佛看到一个少年师尊站在自己面前。
玉陵：“……”看够了没？我都没盯着你看。
“我说，”玉微忽然笑起来，在玉陵肩头拍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玉陵一怔，马上应道：“小的叫奚罄。”奚罄是他本名，如此回答，也不算欺骗同门。
“奚罄。”玉微将玉陵的名字念了一遍，凤眸含笑，声音悦耳动听，看起来倒不像外界传闻得那么飞扬跋扈。
玉陵想，许是其中有何误会？若炎轻离知道玉陵此时想法，定会拿出师尊派头拍拍他的脑袋，意味深长道：“少年，你还是太年轻，人不可貌相啊。”
“这个，你食盒里装的什么菜色？”玉微又将玉陵瞄了几眼后，突然看到玉微手中的食盒。
玉微提起食盒，淡淡道：“上面吩咐小的将食盒送至少仙殿，既然真人在此，小的便将食盒交给真人了。”
“不要不要，我现下又不吃东西。”玉微袍袖一挥，挡住食盒，“我还有事呢。对了，你知道飞卿的院子在哪儿吗？”
玉陵自然知道，刚刚不是还去过么。只是玉微找飞卿的院子干嘛？他与飞卿的梁子，早前已听过许多，甚至他与师尊的梁子，早前亦听了不少。而且师伯强掳师尊，不也是因他而起？想到这，玉陵自然而然认为玉微是去找师尊和飞卿麻烦的，对玉微的印象不由差了些，但也不至于讨厌。毕竟，人家顶着一张肖似师尊的脸啊，完全恨不起来。
“飞卿道人的住处，小的知晓，就是不知真人问这个作甚？”玉陵恭敬地问。
玉微看着玉陵，唇角勾起，凤眸闪过一丝惊奇，“你这个仆从，倒没有一点仆从样，竟然不怕我，还敢反问我？有趣，真有趣，你炼气境罢，拜入我万殊宗如何？”玉微不愧为重华徒儿，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玉陵：“……”已经是了，现下不能暴露而已。
“我回头便与师尊说！”玉陵说风就是雨，在玉陵面前彰显了任性的一面，“从现在开始你就跟着我，嗯，先带我去飞卿的院子。”
玉陵：“……”继而神色冷峻地瞄着玉微。
玉微一惊，被玉陵瞧得头皮发麻。都怪那神情，就像被师尊瞧着，心底好虚啊。“你别这样，要笑。”玉微忽然伸手揉玉陵的脸，“我才不要一座冰山跟着我。”
拜托，我没说要跟着你，都是你在那自说自话。玉陵于心底翻了个白眼。“真人，别揉了，会破相。”玉陵捏着玉微的手腕，移开那两只白皙的手。这话他不敢对炎轻离说，可对着玉微，他干嘛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