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前世那点小事
有些时候,乔晟也会憎恨梦境。
他鲜少去憎恨什么,在大多数人眼里,他比谁都要热爱生活。
热爱每一天的朝阳,热爱身旁的每一个人。
从前的剑尊如是,现在的更加如是。
然而现下,乔晟却是紧紧闭着眼,在梦境中拼命挣扎。
前世仿佛是万丈深渊,它能够吞噬一切,让所有的情绪霎时悄然无声——
“玉教主。”乔晟白衣胜雪,而他的神情却是平静的。
平静地仿佛能够看穿一切。
可惜……事实上他什么也看不穿,眼前的人眼底一片阴霾,阴霾之下却是刻骨的平静。
玉罗刹神色淡淡:“剑尊千里迢迢来寻本座,不知有何要事?”
他的声音依旧是旧时模样,带着点讥诮,带着点这季节特有的寒凉。
乔晟几乎被冻住了。
从来没有谁会这样与剑尊说话,除了眼前这个人……
除了玉罗刹。
他的厌恶几乎写在眼底眉间,丝毫不需要揣度。
“我……”乔晟有些失声。
他已经有些后悔千里迢迢寻到玉罗刹,只因为眼下,他第一次如鲠在喉。
“魔教近日可好?”乔晟听见自己问道。
一边在心底暗骂自己的愚蠢。
什么叫可好?
这一次送信到魔教,玉罗刹甚至没有回信,自己却还是如期赴约……
已经是逾越了。
“很好,”玉罗刹冷淡而凉薄地笑了,他的目光在乔晟身上浅浅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乔晟剑鞘上的装饰上:“剑尊,本座此行是向你讨一样东西。”
乔晟一怔:“你说。”
“罗刹牌。”玉罗刹声线淡淡。
乔晟怔住了,他本能地摇头:“我不曾见过什么罗刹牌。”
“前番曾送与剑尊做剑穗,现下却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玉罗刹语气依旧是凉薄而冷漠的,他伸出手,仿佛这一切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事。
半晌,乔晟垂下眸低低笑了一声,笑容里面少去了以往的风姿勃发,更多了几分无奈与自嘲:“教主可是……等不及要与乔某划清界限?”
也是了,这么久以来,几乎从来没有任何一次,是玉罗刹主动找的自己。
曾经在江湖之中众叛亲离只为了跟随他而去,甚至差点连武林盟主都丢了。
却依旧换不来玉罗刹一个回头。
或许在不喜欢的人眼里,这一切不过是一种困扰罢了。
乔晟笑了笑,唇角漫上一丝冷淡,他颔首道:“自当物归原主。”
手上微微一使劲,将那罗刹牌从苍云剑上扯下来,乔晟双手奉上:“如若当年便知这是罗刹牌,乔某不会接。”
玉罗刹没说什么,只接过来揣进内怀,神色依旧是淡漠而疏离的。
乔晟看着玉罗刹,就像是要把人给看进骨子里面一样。
他想,可能这一眼,就是这一生最后一眼了。
再也不能自取其辱,无论如何,他是武林中人的剑尊。
“剑尊最近,可曾见过明火前辈?”玉罗刹忽然问道。
话题转的有点快,乔晟微微一怔:“不曾。”
“明火前辈已经隐居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剑尊肆意妄为,”玉罗刹负手站在山风凛冽之中,他的神色带着些许嘲弄,目光定在乔晟身上淡淡笑道:“有些执念若是不放,不过是害人害己罢了,这么久,剑尊为何还未参透?”
为何还没参透……
乔晟听着玉罗刹一字字言语,只觉整个人都要被凛冽的寒风割成两半。
为何还未参透?
云隐山差点倒了,自己的师父被自己连累再不能逍遥此生,甚至连皇上……
都再不曾与自己有半点交集。
众叛亲离的自己,只剩下眼前这唯一的支柱。
而眼前的人却冷笑嘲道:“为何参不透?”
或许对于面前这人而言,所有的执念也不过是一种痴缠罢了。
何必呢。
好端端的剑尊,何必要走到这一步呢?
乔晟微微闭了闭眼,似是自弃。
太多的情绪瞬时压过来,几乎要将乔晟所有的一切隔断了。
“明火前辈让我带一句话。”玉罗刹语声微凉。
听在乔晟耳畔却是遥远得很。
乔晟听到自己在苦笑:“什么话?”
“师徒之情已绝,望剑尊好自为之。”
所有的一切,恩断义绝。
这一世的乔晟,不过是负尽了天下的罪人罢了。
乔晟看着玉罗刹决然的目光,忽地有点想笑。
情之一字,害人害己。
不过也就是一杯酒,凉了散了,却也醉了平生。
心灰意冷到没有知觉,到了麻木,便也就不再有感情。
乔晟微微颔首,脸上神色淡淡:“乔某明白了。”
云隐山还有令严,令严在的话,想必会比自己带的好些才是。
至此,这世上便不再有剑尊,不再有那个让江湖中人耻笑的武林盟主……
玉罗刹眼底神色冰冷,他微微颔首,语声讥诮:“既是如此,剑尊,往后想必也没有再往来的必要了。”
他转过身,山风呼啸吹起他殷红如血的衣袂。
乔晟看着看着,唇角却是溢出一丝笑意。
苍云剑已出,发出宛如悲痛的铮鸣。
是神兵宝器啊……仿佛能够察觉到乔晟心底的悲怮与决然。
剑横在颈间,心凉了,便也感觉不到颈间冰冷的温度。
乔晟闭了闭眼,再无迟疑地一剑挥下。
恍惚之间,似乎听到玉罗刹愤怒而焦虑的长呼:“阿乔!”
怎么会呢……乔晟冷笑。
世界归于黑暗。
如有来生,只愿再不为情所困。
玉罗刹忽然回过头来,他脸上神色漠然,看向乔晟的尸首。
耳边蓦地掠过一阵风,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玉罗刹”已经不受控制地跪在地上。
而他的面前,一个红衣男子正小心地捧起乔晟的头,似乎是在努力为他止血。
他的神色那么虔诚,素来冷漠寒凉的眼底溢满了关怀。
木无双撕下玉罗刹的面具,唇角溢出一丝冷笑:“他死了。”
扬手一挥,手中的罗刹牌落在崖下:“救不回来了。”
玉罗刹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衣摆被血染红,而他依旧是执着地捧着眼前人的尸体,仿佛能让乔晟稍微暖上那么一点点。
木无双忽然觉得心底很烦闷,他站起身来看向玉罗刹冷冷道:“你……”
“你想死。”玉罗刹一字字道,声音仿佛是从地狱里面传来的,而他的神色宛如修罗。
即使是背对着木无双,木无双也能感觉得到玉罗刹身上的寒凉杀意。
他知道这人是谁,正是自己所扮的玉罗刹,如若不是他,也决计不会将剑尊逼至绝境。
玉罗刹转过身来,他单手揽着乔晟的尸首,仿佛是怕惊扰到他一般:“你是长阳门门主木无双。”
他说着这句话,一字一顿。
“是。”木无双冷然笑了。
他的手微微攥紧。
“为何杀阿乔?”玉罗刹问道,声线是死寂一样的平静。
木无双忽然觉得很冷,这样的态度比暴怒来得更慑人,他几乎感觉得到施加于自己身上的压力,那是刻骨逼人的杀意:“皇室中人,都该死。”
玉罗刹看了他良久,没有人看到他是如何动作的,只能看到木无双的身体以一种近乎可怕的姿势弯折下去。
而刹那间,玉罗刹已经到了木无双眼前,他的手锋利如刃,正正逼在木无双眼前:“你在找死。”
木无双笑了。
下一秒,玉罗刹的手贯穿了木无双的眼眶。
眼前一片黑暗,木无双几乎感觉不到剧痛穿心,他只是笑道:“如若不是教主英明,我又何德何能趁虚而入?”
手筋被挑断了,紧接着是脚筋。
玉罗刹沉默地折磨着木无双,肋骨被砸断的瞬间,木无双失去了意识。
玉罗刹小心翼翼地单手揽着乔晟,似乎是怕惊扰到他。
乔晟嘴角抿着,一如以前开玩笑的时候嗔怒的模样。
玉罗刹其实记得好多事——
比如两人也曾对弈,乔晟的眼底总会溢满好看的碎芒,他偶尔也会沏上一壶茶,修长的手指干净而好看。
也曾比过武,具体的经过已经想不清晰,只记得那时候……
自己是快乐的。
久违的快乐。
几乎冲击掉所有的屏障和隔阂。
到底是为什么……
就这样放弃了乔晟?
如果早点回应,是不是这场悲剧根本就不会发生?
玉罗刹抱紧乔晟,仿佛那就是整个世界。
可是他到底还是失去了。
在最后的时刻,失去了这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唯一一个爱他的人。
从此这滚滚红尘之中,只有魔教教主,再没有玉罗刹。
很多年后,人们已经不再提及乔晟的名字。
他就像是所有历史之中的人一样,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之中,只会在极其偶尔的时候,人们会想起云隐山的剑尊,他风姿卓绝清雅无双,却最终为情所困葬身山巅。
而玉罗刹,他成为了一种禁忌。
是武林中人的禁忌。
魔教教主,冷酷无情。
也有人说,玉罗刹没有心。
因为从来没有人感受到玉罗刹的情绪起伏,他就像真的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修罗一般,杀伐果断,冷漠无情。
他是一个最完美的魔教教主,却从来没有人记得,他也曾经有过那样潇洒江湖的岁月,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玉罗刹。
再后来,这些传说都消弭了。
时间过了太久太久,而武林野史之上,也不过留下了几笔——
“玉罗刹,魔教教主。年三十三,卒。”
也有说书人传唱着:“想当年,那魔教教主与武林剑尊却也曾有过那么一段故事……”
“什么,你想听?”
“哎,说到底,可惜最后总没个好结果啊。”
看客唏嘘着离开。
只有时光它悄然无声,默然向前。
“还好?”玉罗刹蹙眉唤醒了乔晟,尽量小心地帮他擦去了脸上的涔涔汗意。
乔晟下意识往后躲闪,又默默顿住,缓缓地勾勒出好看的笑意:“无妨。”
“今日吹雪生辰。”玉罗刹沉默片刻,选择转开话题。
“是不是要去庆阳楼?”乔晟兴致勃勃。
玉罗刹失笑:“是,这一年过了,孤城与吹雪的比剑之时却也近了。”
“无妨……他们不会有事的。”乔晟顿了顿,认真道。
“起罢,季候寒凉,阿乔记得穿件大氅。”玉罗刹道,伸手帮乔晟整理里衣。
乔晟瞧了玉罗刹片刻,伸手将人揽过,闭上眼,交换一个浅浅的吻。
气氛刚刚好,暖意融融,乔晟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还好,命运有情。
而我们终究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