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了报应的连渃双手被锁上镣铐之后又见府邸一干人等同样被锁着带了出来,浩浩荡荡大约有四五十人,整个公子府的家眷、下人应该都在其中了,可唯独没看见她师父素袖以及她的一双儿女。
“请问,我师父素袖以及她的一双儿女去哪里了?”虽然本身害怕的要命,但连渃也非常担心她们。
“公子彭生妻儿乃主犯,已经先一步押赴刑场受刑了。”官兵头子不耐烦地推搡着连渃让她别啰嗦赶紧走,“你们马上也要被带去刑场,然后在子时将被斩首。”
“不都是午时斩首的吗?为何这时辰就要赴刑场受刑了?”连渃原本想即使今晚被抓,若要行刑最快也要明日午时,这期间她还能想办法,可今夜就要赴死叫她找谁去哪里想办法呀,于是她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了,“你们这是要不顾王法吗?”
“王法?我们只是执行君上的命令,君上说了,今夜处斩公子彭生一族全员的首级,明日正好让鲁侯带回去给鲁国臣民交代。所以,没一会儿你们就又能与你们家主人在另一个世界相会了,到时候再好好伺候他们也是一样的。”说罢,官兵头子一脚踹上了连渃的腿肚子,“快点,甭废话。”
被踹得险些趔趄的连渃狠狠地剜了官兵头子一眼,“呸你个交代,啐你个相会,敢踹我,我让你烂脚,你信不信。”她抓狂地在心里咒骂了起来,这齐褚真是个残酷的疯子,这些士兵也是,从小到大她哪里受过这般罪,现在好了拜那些乡民所赐,她遭报应了,她觉得不公平,凭啥齐褚诛同族杀诸侯夺人|妻还半点事没有,这老天爷莫非是瞎了眼不成?喂,这倒是来个人救救她呀。
说起有能力救她的人,连渃还真想起一个人来,于是她赶忙四处瞅瞅,瞅了几圈她确定没看到先前同她一道而来的仆人花溟。
“好样的。”连渃心中暗喜。
“大人,刚才那个马夫好像不见了。”连渃注意到花溟的同时,来公子府绑人的官兵也反应过来了,“刚才明明给那马夫上了镣铐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花溟不见了,连渃嘴角泛起了得意的浅笑,“蠢货们,我家花溟可是一等一的剑客,你们这队人马加起来也不够她砍的。”笑着的她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远方,暗夜之中她的嘴扁了扁,“花溟啊花溟,你主人我的身家性命可完全寄托在你身上了呀,你可要带我们家小白快点来救我呢。”
“你们这群混账是怎么看管犯人的?”这诛全族就得一个不剩地全诛了,少一个这都是掉脑袋的罪,官兵头子怒气冲冲地训斥着失职的士兵们,“你们几个,一定要将那马夫给我捉回来,不然提头来见。”
一小波士兵被指派去抓花溟,官兵头子则押着公子彭生府邸的一干人等奔赴刑场。
暗夜、月光昏暗、四下无人,只有沉重的步伐声与镣铐碰撞声才让人觉得有一丝生气,可走在队伍最后头的连渃却发现,前面那些人全部低着头唉声叹气,一个个看起来真是一副要死的模样。可她却抬头挺胸,因为她觉得自己和那些人不一样,因为她坚信齐小白会赶来救她的。
直到到达刑场之前,连渃都是这般认为的。
市朝,罪犯斩首的地方,连渃从未来过这个地方,想象中应该是个杀气血腥味很重的地方,但一般都午时行刑,所以她不曾将刑场与恐怖这样的词汇联系在一起过。
可今日,她在子时前后被带来此地,后半夜的天空,月亮被阴云遮盖,一点光亮都没有,整个刑场都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从远处看像极了阴曹地府;呼呼呼,冷冽的寒风更是将士兵手中的火把吹得横斜又将灭不灭,就好像漂浮在半空的鬼火一般;而通往市朝高台的斩首地之前还要走过一片草丛,时值冬季,土地上的草丛早就枯得只剩零星的杂草倒刺,不知是被冻硬了还是太短的缘故,歪歪斜斜的它们只要碰到身体就有一种会被刺得鲜血直流的瘆人感觉。
“夫、夫……人……”
还在艰难与倒刺作斗争的连渃忽闻前头响起了惊叫声,她猛地抬头,只见公子府的人跪了一地,一个个哀嚎哭丧了起来。
“怎么回……”连渃的视线扫过众人落到了距离自己几丈远的高台之上,那上面摆放着一排斩首圆木台上此刻已经溅满了鲜血,三颗血淋淋的脑袋落在圆木台子旁边,三具跪着反绑双手的无头尸体正歪斜在那上面,都说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可当那碗口大的地方不断喷射出鲜血并与台子下面死不瞑目的首级一块映入眼帘时,那种巨大的冲击感绝对无法用言语形容出来。
尤其是那几颗头颅是连渃熟悉之人之时,那种视觉与心理上的恐惧感就更盛了,而这些排山倒海而来的情绪直接导致了连渃的失语,她唇瓣一张一张着,挤满嗓子眼的话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周遭没有看热闹的人,邢台下面没有落座的监斩官,只凭台上那三具身首分离的尸体,她便觉得,原来死亡是如此令人恐惧,原来死亡是离自己如此之近。
再多的金银钱财,再高的身份地位,到了死亡面前,统统都失去了效力与光环。
自出生以来,连渃第一次感到如此害怕,害怕到她想即刻打一个地洞钻下去,用那些厚厚的土将自己全身裹起来,裹得很厚很厚很厚……
“子时已到,快将他们押上来。”就在众人哭号,连渃害怕到双脚筛糠、两眼失去焦距的时候,官兵头子抬头看了看天,下了最后一道命令。
接令的士兵们毫不含糊地将公子府的人一个个地送上断头台,不是满脸虬髯、大腹便便一手举着阔刀一手端着酒器往刀刃上喷酒的刽子手,负责斩首的就是那些士兵,他们举着雪亮的长剑,手起剑落,一颗脑袋就落地了,手起剑落的他们不眨眼、不停顿,就像砍瓜切菜一样娴熟。
眼见排在前面的人一个一个再减少,吓得几乎失魂的连渃双脚已经不得动弹,她全身颤抖着,不断着磨着牙疯狂摇头道:“不、不……我不要死……我不要被砍头……不要、不要……”可越是害怕,她的四肢就越是不得动弹,身体僵硬、脊背发凉的她直到被人掐着脖颈按到砍头的圆木台上,知觉才恢复了一点点。
咯咯咯咯,连渃牙关咬得发颤,呜呜咽咽的嗓音不断从嗓子眼中钻进钻去,她那被冷风吹僵的脸贴在黏黏糊糊的鲜血之上,好腥好刺鼻;双手被反绑着跪伏在圆木台上的她更感觉自己的衣领正在被谁翻起,那毛糙、尽是老茧的指腹时不时刮过她滑嫩冰凉的脖颈,那触感让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想抬起头,可却没有抬起的力气。
咔嚓,侧着的脑袋、侧着的视线中忽然闯入一道刺眼的光芒,她甚至来不及闭眼,双眼暴突、眼珠子即将蹦出来的脑袋就飞了出去,紧接着一股热血扑面而来,吧唧,整个儿地喷溅在了她的脸上,她的视线瞬间陷入模糊状态,嫣红粘稠的血液不断往她的七窍里面钻,她试着本能地眨眨眼,眼睫毛似乎都黏住了。
“禀告将军,这是最后一个了。”
“嗯,快砍了。”
冷冰冰地对话刺激的连渃最后的理智,她终于不管不顾地大喊大叫了起来,“谁来阻止他们,谁来救救我,小白……哥哥……花溟……小白……小白……我有很多金银,我都给你们,求你们饶我一命吧……我不是公子府的人,我跟公子彭生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要死、不要……”
这一刻,她再也无暇估计什么形象什么身份什么道义了,眼泪狂飙而出,她只想活命,只想求生,竭尽所能的……
可好像上天并不打算给她这样一个机会,因为行刑的士兵已经一只脚踩在她背上了,模糊泛红的余光中,她看见士兵双手将长剑高高举过头顶,然后狠狠地挥下。
一切都完了,什么相士的预言,什么嫁给齐小白的愿望,什么要攒很多很多的金银钱财,什么要夺取君位成为君夫人的决心……一切的一切随着人头落地也就散了一地。
铿锵,手起剑落,溅起无数火星。
剑刃斩进脖颈入肉三分,那种感觉就好像她用一捆银针一齐扎进患者皮肉时的触感;火星擦出,烫的她毛孔紧缩,类似于吸附在皮肉上的烧火的竹筒被拔起的痛感。
喔,被砍头,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
“主人,花溟来晚了。”
“大胆贼人居然敢闯刑场,来人,拿下。”
意识有些涣散的连渃此刻不太清楚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她只觉得头顶处不断传来刀剑互砍以及人声对话的杂音,吵,很吵。可她不敢张望,因为刚才她已经将全部勇气都用在了闭上双眼这一个动作之上了,她想,即便要死,她也要死得瞑目。
“住手。”极尽温柔又近乎命令似的嗓音穿透黑夜中的薄雾直达连渃的心脏。
哒哒哒,马蹄踢踏声渐渐代替刀剑的碰撞声,哒——哒——哒——,等马蹄声最终落定之后,那醺人欲醉、柔如流水的嗓音便再次响了起来。
“我是公子小白,我已经派人去请君上的旨意了,再旨意来之前,尔等是否能等上一等呢?”
行刑台上的士兵拨开薄雾望去,离台子几丈远的地方有一个身披紫色貂皮披风的年轻男子骑在一匹白马之上,他正嘴角含笑地凝着他们,孤身前来的他浑身没有散发出一丝压迫感与威慑力。
即便齐小白不自报家门,所有官兵也认得出他,因为公子小白“齐国男子第一美色”的称呼早就如雷贯耳了。
“不能,吾等奉君上之命,子时一到必要斩尽公子彭生一族。”官兵头子无疑是个血性男儿,唯君令是从的他哪管你是公子小白还是第一美色。
“可是阿渃并非公子彭生一族,她只是暂住他府,如此牵连,就不怕枉杀无辜吗?”齐小白和声和气地试图与他们讲道理。
“吾等只是奉命行事,管不了那么多,倒是我们若不按时处决犯人一定会被君上问罪,所以恕吾等不能听从公子您的命令。”
“就算多等一刻也不行吗?”
“不行。”官兵头子似乎就认死理了。
“公子,要将他们都砍了吗?”剑锋染血,花溟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很久了。
“花溟,勿冲动,杀了他们麻烦事就更多了。”骑在马背上的齐小白忽然翻身下马,他缓步走向斩首台并未望花溟一眼而是目光一刻不离地凝着狼狈跪伏在圆木台上已失魂落魄的连渃的身上,“阿渃兄长乃戍边大将军,到时他若知因自己不在而导致亲妹被误杀,一定会问君上讨个说法的,到时候想必君上免不了处罚尔等吧。”他一边登台一边说道。
“这……”
“你们现在不杀,会受到君上处罚;你们若杀了,也还可能被君上处罚;想必你们心中也颇为矛盾吧。”齐小白几步登上斩首台,和颜悦色的他的目光与每一位士兵都进行了短暂的碰撞,而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等上一等,等我派出请旨的使者来,如果他们没带来君上的旨意,你们就把她砍了,我不仅不会劝阻甚至会在连澄将军向君上讨要说法的时候为尔等作证,证明你们的确是遵旨行事的,错,不在于你们;如果等会带来的是君上赦免的旨意,那么就更是皆大欢喜了,是不是?”
听到这里,士兵们开始面面相觑了起来。
“假如你们听完这席话还是要杀她,那么就先砍了我吧。”见官兵头子仍拿不定主意,齐小白潇洒地撩起披风,他来到连渃身后,跪地伏在她的身上,伸出脑袋的他与她的脑袋共同摆在了沾血的圆木台上,“阿渃,别怕,我在这里。”
齐小白这招直接将了士兵们的军,他们动手不是,不动手也不是。也就在这个瞬间,花溟举剑来到士兵们与齐小白所处的位置当中,她手握长剑逼向他们,用属于剑客的杀气与眼神硬生生拉出一道几丈长宽的防卫线。
没了士兵们的压力,齐小白也毫无顾忌地干自己想干的事,而连渃残存的理智与混沌的意识就是在他的怀抱与双手的双重温度中被逐渐唤醒了。
“是……小白……吗……”连渃恍然失措地问。
“是我,阿渃。”齐小白将浑身僵硬的连渃拉了起来,一手搂着她的腰肢,一手替她擦拭着脸上的血迹,“对不起,我来晚了。”
循着温软的耳语,连渃转动着脖子,她渐渐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一抹熟悉的笑脸,那人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好认,两颊深陷的酒窝,是他最特别的标志。
没错,是他来了,她的小白来了。
“呜啊啊啊……”绝境逢生的连渃泣不成声地扑进齐小白的怀里,“小白、小白、小白、小白、小白……”她撕心裂肺、她用尽全部力气反反复复地呼喊着齐小白的名字,仿佛只有那么叫喊了才能宣泄掉自己几乎酸败的情绪以及那植根心底恐难拔出的恐惧之情。
齐小白紧紧地抱着连渃,面贴面的他一字一句地对着她的耳畔说道:“阿渃,你现在算是体会到了我当时的心情了吗?”
连渃一怔,还未完全镇定的心绪又被齐小白看似寻常却意味深长的话语给弄紧绷起来了,是呀,三年前,在那场夺位之战中,他也几乎死掉,只不过当初并未在场的她就算想象力再丰富也无法完全体会当时他所遭遇的刺激与艰险。然而,今夜,她的的确确亲身感悟过了何为生、何为死的滋味;也似乎明白了,曾经意气风发的堂堂齐国公子是为什么老是用“麻烦”与“无趣”这种借口来敷衍自己、敷衍人生了。
“那么,你还要继续那个誓言吗?”齐小白将脸埋进连渃的脖颈,进一步抛出了自己的质疑。
齐褚是一国之君,他一句话便可以要了任何人的性命,此次,她只是稍微和公子彭生沾上一点关系就险些落得身首分离的下场,倘若继续下去,说不定会遭遇更多更加凶险的暗流与漩涡,仅凭她一介女流、区区太医署医侍真的有筹码、有能力、有机会颠覆他的天下吗?
“呵呵呵呵呵呵……”连渃忽然闷笑了起来,同时有无数画面在她的脑子里疾驰而过,看着那些好的、不好的画面,她的血液仿佛沸腾了起来,比今晚更糟的结局?五马分尸或者凌迟吗?她可是一名医侍,就算手无缚鸡之力,她也不会等到以上的结局。
“小白,我要继续。”她笃定地告诉齐小白,“就算过程会充满了麻烦、就算以后还是会遇见此等遭遇甚至是迎来此等结局,我也要继续下去,因为,这样的人生也会无限有趣起来,不是吗?”
“你呀,总是这样倔强与偏执。”齐小白抱住连渃脑袋的手在她的头发上抚了抚。
“倔强、偏执又如何,谁像你呀,怕麻烦又嫌无趣!”腻在齐小白怀中,连渃旁若无人地埋怨撒娇了起来,“但我知道,就算再麻烦再无趣,在我陷入危难时,你还是会来救我的。”
“是是是。”齐小白宠溺地应和了起来,麻烦或者不麻烦,有趣也好,无趣也罢,反正这一生他都会护着这个女人的周全并会不离不弃地陪在她身旁。
哒哒哒——
就在二人几乎遗忘当下情势之际,一匹黑马冲破黑夜直奔刑场而来,同时让众人松懈下来的神经再次绷紧起来。
齐小白扶着连渃起身一看,是自己派出的快马特使请旨回来了。
“禀报公子。”特使急急下马,举着竹简一路快跑至邢台边,见到齐小白即刻跪地行礼,“君上指令到。”
“念。”
哗啦,特使抖开竹简,起身大声地念道:“公子彭生一案与连渃并无关系,予以赦免。今,周王姬不幸染病,作为太医署唯一的女医侍,寡人令尔即刻进宫诊治,若不治,提头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