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正殿走出来的,七八月的天气,午时时分头顶的太阳异常之毒辣,她扯了扯被汗渍湿透的衣衫,热风钻了进来,肌肤却透心的凉。
“啊啊啊,如果那头顶之日能砸下来将这里全部毁灭就好了。”用手挡在额间,连渃眯紧眼贪婪地望着升在天空中的炽热如火骄阳,“呵呵呵,就算掉下来,被灼烧而死的也应该是吾等凡人,平凡无奇之人的命运只能等着被别人决定或改写,呵呵呵……”
他齐褚就是齐国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日头,那围绕日头一圈圈散发的灼人光芒便是君权与军队,她连渃、他齐小白等一干人只是地上的杂草、烂泥,只能向其跪拜臣服,只能认其践踏欺压,若敢与他作对,必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见过齐褚与他对完话,这种极端绝望的想法就占据了连渃的整个思绪。浑浑噩噩回到无恒斋,她便将自己关进了密闭的屋子当中。
不点灯、不开窗,金色的光线却无孔不入,它们不断从门窗的缝隙与雕花格间透射进来,投到地上形成了一道一道的光影,将一色的地面分割成了一段一段的,支离破碎的感觉就像她的人生。
“不要,不要割裂我的人生,我完整的人生,不要。”连渃激动的扯过床榻上的被褥将它们丢到地上试图覆盖住穿透而进的阳光,可当被褥丢过去之后,她才发现,那些光束居然又把被子分割成了一块一块的,明明暗暗,依旧不完整。
“讨厌、讨厌、讨厌死你们了,快走开,快走开!”生气了的连渃将被子抓起来,然后乱抖了起来,呼呼呼,抖到手肘、手臂酸疼她才被迫停下来,“那些光线就是齐褚啊,是躲不掉避不过的呀,哈哈哈哈……”笑到心酸,笑到流泪,笑到身子瘫坐在地,笑到用被子将整个身体都覆盖了起来。
“啊,果然身处在黑暗之中,浮躁不堪的心才能渐渐安静下来。”连渃整个人躲缩在被子里,在那一方小天地中暗自自怜、暗自胡思乱想。
春晖夏霖,秋露冬晴,每每好天她都能和齐小白去郊外游玩,或骑马或嬉水或看星星或干很多很多开心的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呵呵呵。”埋头在被子里的连渃大笑出声,仿佛只有回忆过往的美好,才能让她暂时遗忘现实的残酷,才能让她不去想今天过后的日子。
“呜呜呜……”可一想到从今往后,她要离开齐小白了,伤心、难过、痛苦等情绪无法抑制的游走在身体的每一条经络当中,折腾的她疼痛难当,她无法想象那种日子,她深刻地觉得自己过不了那种日子,可又有人不允许她去死。
“不行不行,再绝望下去真的会想不开自杀的,快点想开心的事,嗯嗯嗯……”
于是她就这样一会儿沉浸在过往的美好中,一会儿又被美好打击跌进了痛苦的深渊当中,所以她笑了又哭,哭了又笑,从午后到傍晚,从傍晚到深夜,再从深夜至天明。
叩叩叩,紧闭的门扉被人敲响了。
“主人,已到朝食时辰了。”
敲门的是花溟,连渃没有搭理。
“主人,昨晚哺食你已经没吃了,朝食再不吃身体会吃不消的。”花溟昨天傍晚就来敲过门,那时候连渃只冷冷地回了两个字“不吃”,于是她想自家主人可能有伤在身不饿,但过了一整晚应该饿了吧,所以一早她就来叫门了,可哪里知道,门内一点回应都没有了。
“主人!”
“……”
“主人?”
“……”
“主人,恕花溟无礼了。”哐当,在喊了三声无果之后,花溟一脚踹开了门,视线本能的左右搜寻,终于,她的视线被置于屋子中央的一堆被子给吸引了,仔细一看发现一双赤着的脚突兀地暴露在了被子外面,想必是她主人用被子将自己罩住了。
“主人,你怎么了?”花溟焦急地上前扯下连渃覆身的被子,“主人,你……”当被子扯下来的那一瞬,她有些愣住了,因为平日里看起来凛凛有生气的主人,此刻却脸色苍白、泪眼婆娑,看起来非常憔悴、非常萎靡不振。
“主人,你怎么了?”花溟小心翼翼地问。
听见声音,连渃歪了歪脑袋,哭得红肿的双眼缓慢地移到花溟身上,呆呆地开口:“花溟,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主人,你问。”
“有一对男女,他们两情相悦并且就快要成婚了,但却被一股无法抵抗的势力被迫分离,那个女的要去到一个自己完全不爱的人身边,她本来可以自杀,但那股势力威胁她说,如果你死了,你全族都要为你陪葬,这时候,除了屈服势力,就别无他法了吗?”连渃双眼泪光闪动,她明知答案却仍旧怀揣一线生机去问了花溟。
“是的。”
“是的?”连渃痛苦地凝着花溟,“为什么你回答的这么直接干脆?你可是剑客,一等一的剑客,你难道也只会坐以待毙吗?我多么希望你说,主人,我去替你杀退那股势力,这样的话呀……这样,我就……你一定,没有爱过……没有……”她缓缓偏过头去,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失了理智与逻辑的话让花溟有些摸不着头脑,以至于二人之间形成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
花溟看着连渃,被子掀开之后她仍旧将其披裹在了身上,只露出一颗脑袋,天这么热,这一举动实在反常,再看她的眼神、表情以及刚才所说之话,她基本能断定,她家主人出事了,所出之事还离不开一个情字。
“花溟……爱过。”倾吐间,花溟的脸也无意识地偏了偏。
“你……爱过?”连渃有些不可思议地转头,“真的?”
“真的。”
花溟没有说谎,因为连渃在她脸上看到了思念情郎的小女儿家独有的娇羞神情,虽然极淡极淡,虽然是第一次从她脸上见到。
“你……”连渃咽了咽口水,“他,爱你吗?”
“爱。”花溟的回答总是很简洁。
“可你们却无法在一起,对于这样的结局,你没有觉得不公或者想要去改变吗?”肯定的句式,作为姜氏一族的花溟生来就注定要成为影卫,要被指定去守护齐氏一族的某位成员并未其耗尽生命,这样的人,连渃一直以为他们不懂爱、不能爱、不会爱,可她居然爱了,还与对方两情相悦,不可思议却又在情理之中,只是结局……
“花溟有自己的宿命,他也有自己的路要走。”花溟何尝不知这些,忆起这份深埋于心又从未对外人述说过的情感,她也难得地露出了惆怅之色。
“相爱却不能厮守在一起,那是件多么残忍的事,你怎么可以忍受?”
“花溟和他都认为,爱并非就要在一起。”
“不在一起还怎么爱?”
“心。”
“心?”
“彼此的心在一起,不论分隔多远,不论生死,爱都不会灭。”
闻言,连渃先是一怔,她发蒙地看着花溟,见她一脸虔诚,她便知道她说得不是妄言也并非理想主义,而是她认知以外的另一种爱情,他们之间的。
“呵呵呵呵。”见识到了另外一种极端的爱情模式之后,连渃咬着手指闷头笑了起来,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爱情很狭隘,狭隘到认为全世界的爱情就该与他们的一样,反之就不是真爱。
“花溟,既然说到了这里,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将手指咬出一排齿痕之后,连渃很是认真地再次发问:“你所谓的爱,是身心合一的还是分开的?”
“花溟不懂。”
“如果你心中爱着一个人,可你的身体却要给另一个人,你与他仍然觉得你们之间能继续爱下去吗?”连渃觉得自己是个有精神洁癖的人,她喜欢从一而终,身与心都要属于自己所爱之人,那这份爱才完整才美好。
到这,花溟终于明白连渃问的是什么。
“主人,你知道吗?”蹲在连渃身前的花溟突然垂下了脑袋,闷闷地开口道:“姜氏一族所有被选中担当影卫一职的女性,在及笄礼时便会被同族长辈夺去贞操,失无所失之后便能真正成为一柄冰冷的利剑,一生只为守护主人而活。”
连渃震惊了,她以为凭花溟的本事,这世间能动她的人屈指可数,可没想到……
“你,为什么不反抗?”
“那是族规,百年来,无人反抗。”
族规、礼教、君权甚至一些恶性谣言,它们算得上是这世间极少数能杀人与无形之中的东西,无论是谁只要被烙印上了这些,任你再有能力也无力反抗或很难反抗。
“那他?”
“他,没有嫌弃我。”
“真好。”
花溟点点头。
连渃也点点头,听完花溟一席话,她忽然觉得自己绝望的心似乎被拯救了那么一点点,果然人还是需要对比,只要遇见比自己遭遇凄惨之人,你便会觉得其实自己算不得最悲惨。
与花溟对比,连渃无疑是幸运的,因此,她的理智开始恢复并开始重新思考要如何应对齐褚所下君令一事。
“主人,朝食时辰了,公子与将军已在偏厅候着了。”难得地吐露真言并未让花溟忘记自己的身份与本分。
“是啊,要吃饭,不然饿死了,代价可是很大的呢。”连渃伸了一个懒腰,披裹在肩上的被子也随之滑落在地,“呀,怎么出了这么多汗,衣衫、被子都湿透了。”落在脚边的被子湿漉漉的,手再一摸身上,也尽是汗水。
“花溟这就伺候主人更衣。”花溟立即起身去准备连渃更换的新衣物。
蜷缩在床榻边大半天的连渃起身拉住了欲动的花溟,“我自己来吧,你去偏厅给他们准备饭食并告知,我换好衣服马上就会过去的。”她怕齐小白与连澄等久了更怕他们担心,于是她想换衣服这种小事还是自己来为好。
“那花溟退下了。”
“去吧。”
目送走花溟,连渃开始脱衣,*的衣衫丢在地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除尽衣衫之后,她开始观察自己赤条条的身体,她看见自己细嫩白皙的皮肤上凝结了不少汗珠子,她伸手去抚,触感有些凉有些黏,不知怎的她想到香汗淋漓几个字以及造成这种效果的画面。
“这身体,这肌肤,要被除了小白以外的人触碰吗?”连渃试着用手摩挲自己的皮肤,自己的手指无法像齐小白的手指游走在肌肤上时会勾起酥麻火热的情|欲之感,倘若这人换成齐褚,一定会觉得恶心,汗毛直竖、鸡皮疙瘩掉一地的吧。
“哎,如果能产生幻觉或失去知觉就好了,那个时候……”连渃内心已经开始接受与想象接受君令之后会发生的糟糕事情了,可也正是这种扩散性的幻想刺激了她的灵感,“等等,幻觉、知觉……啊……我果然还有其他选择!”,先前排山倒海而来的绝望与抑郁,真的让她险些忘记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速速穿好衣服、绾好发髻,豁然开朗的连渃不再畏惧与厌恶头顶之日,她像从前那样大大方方地跨了出去。
出门之后,她不是去了偏厅而是敲开了空青的房门。
咿呀,巧的是空青也还未去偏厅用朝食,所以一敲即开,然,见到连渃主动找来,空青也意识到了什么,她立即奔回屋中取笔墨与竹简。
——那几味药我都找齐全了,入法仪式也准备的差不多了,今晚亥时就可以开始了,入梦法。
“你那几味药还未开始研制吧?”
——我本打算用完朝食再请你一道与我研制的。
“研制之前,你能将那几味药分给我一些吗?”
——可以,要多少?
“你有多少。”
被问及,空青抱着笔墨竹简来到矮榻旁,指了指靠在那边上的一个竹篓子,那几味药装了满满一篓子,是她花了一夜时间从宫外后山采摘到的。
“除了小白的那一份,剩余下来的都给我,可以吗?”
——好。
空青就是这一点好,凡是与自己不相关的事,她都不会多问一句,于是就省了连渃去想被问及原因后的答案。
“空青,一起去偏厅吃饭,可好?”谈妥之后,连渃主动向空青发出了邀请。
空青捂捂肚皮表示也饿了,待她整理了下药篓子之后,二人就一起出了门。
“空青,我哥哥会驻军于此并担任此地的县大夫,你呢,怎么打算?”空青的屋子到偏厅还有一段距离,连渃趁机问起了她的打算。
随身携带笔墨竹简的空青诚实地回答,“不管成功与否,等实践完入梦法,我便会离开这里。”
“离开?”连渃有些小小的吃惊,“你不打算留在哥哥身边吗?我走了,这军中可是又缺军医了呢。”她内心是不想空青离开连澄的。
空青摇摇头,没有说明离开的理由。
“我想哥哥一定会舍不得你走的。”连渃独自感叹,“不过哥哥应该不会开口挽留你的。”
空青翻出新的一片竹简写了起来,“将军志在千里,能配的上将军的女子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是你从哥哥面相当中看到的吗?”
“我并未从将军面相上占卜出任何东西。只是我觉得像我这样的女巫祝不该与任何人有感情上的牵连。”
“会给他人带来血光之灾或不祥吗?同我一样。”连渃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指指自己,毕竟空青说过她们很相像。
“这一点,我和你不同,巫祝天生犯煞,孤星命。而你,在带来血光之灾的同时也能享受富贵,你的面相,贵不可言。”
“的确是贵不可言,以前庙宇老相士也这么说过我。”连渃语调故意上扬,得国君封夫人,这可算是飞上枝头了,搞不好有朝一日还能登上君夫人之位呢。
“愿你和公子能幸福平安。”
看着空青竹简上的祝福语,连渃嘴角轻佻,冷冷道:“我和小白不可能了。”
正埋头执笔欲写字的空青在听到连渃此言之后迅速抬头,可发现连渃已拐弯迈进偏厅,但她还是从那一抹侧脸上的神色当中看出了一丝端倪。
“是不是出事了?”空青追上去问。
“等会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她们两个就几乎同时跨进偏厅,偏厅不大,正好放五个案几,左二右三,齐小白居左一位、连澄次之,花溟则在给他们上饭食。
“哥哥早,小白早。”连渃踏着欢快的步伐落座于右一的案几前,叩叩叩,才坐下她就敲了敲案几,“花溟,快点给我上饭,我饿极了。”此刻的她面带灿笑、神情饱满、嗓音高昂,与刚才屋内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花溟愣了,连澄与齐小白本就凝重阴沉的面色就更加深邃了。
花溟为何愣住,连渃知道,连澄与齐小白为何面色不佳、满腹心思,她也知道。
“哎哟喂,明天就是七日之期了,终于可以回临淄了,真好呐。”为打破屋内怪异又沉闷的气氛,连渃主动挑起话题。
“哥哥就不回去了。”连澄怔怔地凝视了对面的连渃几眼便低下头去进食,在吞了一勺粥之后他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句闷得可以的话语,“君上委派我为纪县的县大夫,我要留在这里。还有……”说着,他突然止声,无意识咂咂嘴并用余光瞄了瞄齐小白。
面对一案几饭食,齐小白只是一直低头看着,不动箸不发声;连正对面坐着的连渃将目光移到他身上时,他都始终没抬起头。
瞧连澄那吞吞吐吐与齐小白的一脸难色样,连渃就知他们还没想商量好对策以及怎么将君令之事告诉她。也是,不管怎么说,这种晴天霹雳的消息绝对难以启齿,而且他们很了解自己的脾性,这一开口恐怕不等说完,看到的想必就是自己发飙或发疯的模样。
——哥哥,得知这个消息,一心想要妹妹幸福的你一定不比我好受多少,甚至会觉得自己无用,没尽到守护妹妹的责任。
——小白,而这个消息对你来说,无疑是一场噩梦般的灾难,我想,我内心所遭受的痛苦、煎熬与绝望,你一定感同身受,或许更甚。
——哥哥,小白,我抗争过了,我也发飙发疯过了,所以我明白抗争、发飙、发疯的过程与结果是多么的让人无力与难受。因为在这个君权至上的世间,亲人之爱,情人之爱,全部全部的爱加起来都抵不过一句“君命难为”,因此,我不想你们再为我去抗争了,我不想看到你们任何一个人因为我而受到伤害而遭遇什么不测。
脑中打定主意之后,连渃搁下箸,闭眼深呼吸了几次,而后她睁开眼严肃又郑重地开口道:“哥哥,小白,今日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享用朝食了。”
闻声,连澄与齐小白纷纷不可置信地抬眼望着连渃。
他们向她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惊讶、恐慌、不安以及各种不妙的情绪,连渃含笑一一回应他们的目光,“哥哥,君令还有第二条对吗?”
因苦无对策又不知怎么开口而使得内心备受煎熬的连澄在听到连渃肯定语气的问句之后才一脸愧疚地开了嗓子,“阿渃,你……知道了?”
“是的。”连渃眉头蹙蹙又快速舒展开,以一种超脱事情本质的淡定的嗓音说道:“我决定,像哥哥一样,遵照君令。”
话及此,一直沉默观望的齐小白再也坐不住了,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假装冷静了,受到强烈刺激的他倏地站起了身,哗啦,那些挤压在心头又拼命抑制的冤屈与怒火被触动之后散发出来的戾气直接掀翻了案几上的饭食与碗箸,“阿渃,你什么意思?”
齐小白的声音听起来愤怒不已又寒冷得刺骨,他那席纯净的白衫占据了连渃整个视线,平视改为抬头仰望,失神落魄、全身战栗到表情扭曲的齐小白的面孔以及他如毒刺一般的眼神锐利地直刺她的双瞳。
不可躲不可避,无形之刺刺入,睁大眼的连渃觉得眼帘当中不断有血色入侵,那些鲜红欲滴、浑浊不清的血液缓缓流淌直至将她的眼瞳、眼眶全部覆满,最后眼前的一切景象都遮蔽住了,齐小白的眉眼、齐小白的面孔、齐小白的表情,齐小白的一切,她统统都看不见了。
这样,她就不用害怕,她就能无所顾忌地说出恩断义绝的话了,“小白,我们……解除……婚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