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相煎何急
不出她所料,次日宫中果然传出两位皇子不合的消息。
而秦兴澜自那日出言警告拂袖而去,此后每每遇见,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戒备。
对此,秦惊羽并不意外,储君册封在即,作为候选人之一,神经绷紧些,处事稳妥些,小心谨慎,未雨绸缪,也无可厚非。
帝王家的亲情,原本就是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上,时而深厚,时而脆薄……
彼消此长,大皇兄秦湛霆对她忽然亲热起来,不管是御书房上课,还是昌平殿练武,都是笑容满面,和蔼可亲,再无冷嘲热讽,就连大皇姐秦飞凰,也是常来常往,走得勤了。
感觉到这两位的态度陡变,秦惊羽心如明镜,这关键时刻,谁都想笼络人心,收为己用,多一个盟友,远胜于多一个敌人。
想通这一点,索性在寝宫里闭门装病,宁愿帮着母妃带元熙,也不想卷入这场纷争。
初冬来临,每日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午后用过午膳,抱着元熙在殿后空地晒太阳。
银翼虽然不在身边,却有燕儿全权打理门下事务,根本用不着她操心,平日就是坐在寝室遥控指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幼弟元熙身上。
元熙已经两月大,不太爱哭,会笑,很安静,小脸上并不若别的婴儿满是嘟起的肉肉,娇小瘦弱,惹人怜惜。
这天,阴雨后终于放晴,蓝天白云,阳光璀璨,照在人身上暖暖的,如同镀上了一层金光,悠闲自在,十分惬意。
“乖元熙,晒太阳舒服吗?”
秦惊羽轻捏着他的小鼻头,眼底满是宠溺:“你要快些长大,知道不,到时候哥哥带你出宫去玩……”
一旁的乳母忍住笑,及时提醒:“殿下,五皇子困了。”
“是么?他怎么这样瞌睡……”吃了睡,睡了吃,跟个小猪似的,一点不好玩。
乳母笑着解释:“小孩子都是这样的,以后就好了。”
秦惊羽低头,见他小嘴一张,秀气地打个哈欠,只好认命朝乳母递了过去:“好吧,带五皇子回去睡觉。”
“是,殿下。”
乳母抱着元熙回去,廊前只剩她一人,正觉得无趣,寻思要不要也回寝宫睡上一觉,就听得背后一声唤。
“三皇兄,哈哈,你躲在这里啊!”
“昭玉?”
秦惊羽闻言,微诧转身:“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探病啊,不是说在卧床休息吗,我就直接去了你寝室,一路问过来的。”
秦昭玉从殿门方向匆匆过来,站在她面前关切查看:“看起来气色还不错啊,还在拉没?”
经他这么一问,秦惊羽这才想起之前向韩易告假时说的腹泻不止的理由,于是坐回躺椅上,揉着小腹道:“好多了,出来走动下,晒晒太阳,一会还回去躺着。”
秦昭玉放下心来,自己寻了只锦凳坐下,嘟嘴道:“三皇兄你不知道,你这阵不来上课,我都无聊透了。”
秦惊羽好笑道:“哦,怎么了?”
秦昭玉忿忿不平:“大皇兄和二皇兄最近严肃得要命,根本不理人,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秦惊羽听得哈哈大笑:“他们啊,忙着做学问,自然无暇顾你,你要耐得住寂寞,过一阵我回来就好了。
秦昭玉眨眨眼,眸底闪过一丝狡黠:“其实我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
“忙什么?”
“我听我二舅说,下个月父皇要立大夏储君,他们表面和气有礼,其实在暗中较劲呢!”
秦惊羽随手在他额上轻敲一记:“小鬼头,既然知道,还跑来跟我诉苦做甚,一边呆着去吧!”
秦昭玉哎哟一声跳起来,揉着额头呵呵笑道:“三皇兄,我就觉得好奇,你就没想过跟他们一起竞争竞争,说不定有戏呢?”
到底是探病,还是探口风?
秦惊羽瞥他一眼,哼道:“那好,你把你两位郎舅让给我,我就去争。”
他生母梅妃是将门之后,两位舅舅都在朝中为官,一为卫尉,一为大鸿胪,都是天子身边的红人,可谓家世显赫,背后势力强劲,若非他年幼甚多,此次难说不会参与其中。
秦昭玉扯着她的衣摆讨好道:“我就开个玩笑,你别生气,其实我不想你掺和进去,要不就更没人陪我玩了。三皇兄,你以后每回出宫,也带着我好不好?”
秦惊羽盯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着少年的天真与调皮,也有着身为皇室中人的早熟与领悟,还好,并没有她不希望看到的虚假与刺探。
这个四皇弟,性子与自己倒有几分相似,喜欢自由,不喜约束。
“你就知道玩,小心你母妃和大皇姐听到,骂你个狗血淋头!”
秦昭玉不以为然:“我觉得挺好啊,她们不准我找你玩,我偏要……”话一出口,方觉说漏了嘴,赶紧掩住,讪笑,“三皇兄,那个……”
秦惊羽早知宫中众人对自己的印象,并不在意,摆了摆手,起身往回走。
“三皇兄……”
“回去吧,你母妃皇姐说得对,别被我带坏了,耽误你的大好前途。”
“我不管,我就喜欢你,就要跟你玩!”秦昭玉不甘心追上来,边走边道,“跟你在一起说话做事自在,不像他们假惺惺的,什么都提防,什么都算计,累都累死了!”
“大皇姐是你亲姐,她总不会算计你吧?”
她随口一句,却引出秦昭玉一大通牢骚来:“亲姐又怎样,她从小到大眼里就只有雷牧歌,根本不管我!人家雷牧歌都不理她,她还巴巴凑上去,哪有半分长公主的尊严,哼哼,我看着都丢脸!”
秦惊羽笑了笑:“你不懂,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只要大皇姐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就不怕啃不下这块硬骨头!”
“说的也是,我跟你说――”秦昭玉压低声音道,“昨日我听我母妃和大皇姐说,长幼有序,大皇姐和大皇兄都没动静,二皇兄与汤府小姐的婚事也办不了,到时候着急的不止一个两个……”
秦惊羽听得点头,大势所趋,雷牧歌这回不好再坚持了。
可怜的雷婆婆……
回到寝宫,没看见燕儿,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想想不觉好笑,这阵自己对他真是越来越依赖,实在不是个好现象。
昏昏睡了一会,睁开眼的时候,发现穆云风静悄悄坐在榻前,不知来了多久,眼睛里有着隐隐的担忧。
“母妃,有事么……”
秦惊羽坐起来,一边束带穿衣,一边笑着问。
最近天冷,反应也特别迟钝似的,居然连寝室来了人都没觉察,还好来的是母妃,不是外人。
穆云风幽幽开口:“我听太后说,牧歌与飞凰的婚事雷府那边没有意见,已经在责令宗正挑选日子了。”
“哦,动作挺快的啊,这下大皇姐终于如愿以偿了!”看来此前昭玉说的并非空穴来风,倒是真的了,自己近日称病没有上课习武,却成了最后知道的那一个。
穆云风看着她,脸上满是忧伤与遗憾:“牧歌这孩子人好,心也好,生元熙的时候,我还想着今后有他照顾你,我就是有个什么事,也走得心安……哪知你这样不知好歹,硬是把他推给别人,你说你以后怎么办,就这样孤单过一辈子吗?”
见她说着说着眼泪哗的流下,秦惊羽只觉得头一下子大起来,连声安慰:“母妃你别这样,其实现在挺好的啊,那么优秀的人,做我姐夫也是一样,你还怕他会跟我翻脸不认吗?我保证,我对他真没那心思,要不我早就跟他好上了,真的!”
母妃一直喜欢雷牧歌,心底早就认他为女婿,如今听到他与别人的婚讯,内心失落那是再正常不过了,要打开这个结,貌似不容易呢!
“牧歌那么好,你怎么会不喜欢呢,你是为了我,不愿声张是不是?我这就找他去,我要告诉他,你不是皇子,你是公主,是如假包换的女儿身,叫他不要娶飞凰……”穆云风眸中含泪,起身就走,“就算你父皇因此把我打入冷宫,甚至要我的命,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女婿让别人得了去,那是我女儿一辈子的幸福啊!”
“母妃!”
秦惊羽没想到她来真的,吓得从榻上跳起来,扯住她的胳膊,扑通一声跪下:“母妃,你别犯傻啊,别说我真不喜欢雷牧歌,就算我喜欢他,这欺君之罪不是儿戏,那是要连坐的,一个穆家暂且不提,你就忍心当年帮着隐瞒的老太常大人,已经遣返归田的一干内侍宫女,尽数啷当入狱,追究责任吗?!”
穆云风听得颓然坐倒,掩面道:“都是娘对不起你……我是真心喜欢牧歌那孩子,这些年来已经把他当成半子了,羽儿你不知道,我在慈云宫看着梅妃那得意洋洋的模样,心里难受得像是被刀扎!”
“母妃别说了,我和他真的没什么,真的。”秦惊羽抱着她,贴着她的耳朵低喃,“我这回出去,遇见了喜欢的男人,他对我很好,一点不比雷牧歌差的,等时机成熟我就带给你看……”
穆云风只当她是找理由安慰自己,压根没听进去:“好了,你别随便找个人来糊弄我,我今日也是气不过,我回去好好想想,想明白就好了……”
“母妃你相信我,雷牧歌要做我姐夫,我真心实意替他高兴。”秦惊羽取了手绢替她擦去眼泪,笑道,“父皇说母妃当年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女侠,英姿飒爽,不输男儿,怎么现在如此多愁善感起来了?都变得不像你了呢!”
穆云风脸上一红,低道:“那是你父皇胡说的,你别信,我那三脚猫功夫,也就在他面前显显本事……年轻时性情张扬不懂事,现在有了你和元熙,就想守着你俩,好好过日子。”
秦惊羽把头靠在她肩上,轻声道:“母妃放心,我和元熙,将来一定好好孝顺你。”
穆云风伸手抚摸她的秀发,满心酸涩:“好孩子,娘以后一定给你找一门好夫家,比雷府还好,你以后想要什么就说,娘去求你父皇,什么都满足你……”
秦惊羽忍住笑,这天京城里要强过将军府的人家,还真没有!
“我现在是皇子,将来是王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她上辈子就不是个贪心的人,这辈子更不是。
她的梦想,其实很简单,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做自己喜欢的事,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一步一步,即将实现。
穆云风走的时候,嘴上不说,心里还在叹气。
在她看来,如此情深意重门当户对的女婿人选弄丢了,以后哪里还找得回来?
穆云风走后,燕儿还是没回来。
秦惊羽没了困意,想想自己也好些日子没出门了,索性换了便服,叫上汝儿备好车马,出宫转悠,或许半路能遇到燕儿,正好接他回来。
马车上,想起母妃那些话,心底闷闷的,莫名有丝怅然。
这些年来,雷牧歌对自己的好,并非全然无视,还是有些感动的,对于他的归来也是满心欢喜,如果不是有了燕儿,也许她会慢慢喜欢上他的……
这就是缘分,不可思议,无法解释。
正想得出神,忽觉座下马车加快速度。
“汝儿,赶车慢些,注意安全!”
“是,主子,咦――”
汝儿使劲稳住马匹,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马车陡然颠簸,两匹高头大马撒开四蹄,在大街上发了疯的飞奔。
秦惊羽猝不及防,额头砰的撞在车壁上,痛得低呼出声。
“喂,汝儿你搞什么?”
车外传来汝儿的尖叫:“主子,坏事了!马儿发狂了!我控制不住,你快逃吧!快啊!”
该死!
燕儿不在就出事!
秦惊羽暗骂一声,努力稳住身形,去看窗外的形势,她又不会武功,这马车飞驰,人来人往的,往哪儿逃?
伴随着街上行人的惊呼声,马车速度越来越快,车厢晃动的幅度也是越来越大,好几次都险些撞上街边树木,一路小贩的推车货摊七零八落,狼籍一片。
“闪开,快闪开!”
车前汝儿惊吓过度,终于颤声大叫:“救命啊,救命!救命――”
秦惊羽死死抱着车厢一角,脑子转动得飞快。
是意外?还是蓄意谋害?
在她下一步动作之前,轰然一声巨响,马车停住,纹丝不动。
车外安静了一会,人群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车帘掀开,汝儿苍白着脸探头进来,声音颤抖:“主子,你受伤没?”
“没有。”
秦惊羽揉着额头,抓住他的肩膀,两腿虚软滑下车去,发狂的奔马已经倒毙,马头迸裂,令人作呕,地上血淋淋一片。
车前两名男子一站一蹲,正在低声交谈,听得背后声响,那站着之人转头过来,与她四目相接,皆是一诧。
“怎么是你?!”
竟然是雷牧歌!
秦惊羽惊惧未定,愣愣看着他,有些傻眼,再看那地上蹲着之人,不是那蒙古大夫李一舟,却又是谁!
李一舟见她也是一呆,随即大笑:“我就说嘛,雷你跟我出来喝酒是绝对不会错的,要不怎么能见到你的心上……哎……”腰间一麻,只得改口,“心上人的宝贝弟弟!”
听得四周声音噪杂,眼见人群聚拢过来,雷牧歌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跟我来!”
“哎,你要带我去哪里,汝儿,还有我的马车……”
“一舟会处理!”
匆匆扔下一句,雷牧歌拉着她在街巷人群里钻来钻去,闪进一家酒楼,直接进了雅室。
雅室窗户大开,街景尽收眼底,窗边摆有一张小桌,桌上有酒有菜,菜上还微微冒着热气。
“来,喝口酒,压压惊!”
秦惊羽一屁股坐下,接过他递来的酒杯,毫不客气,一饮而尽。
“这小日子过得滋润啊,未来姐夫……”
话声未落,眼前黑影一闪,雷牧歌已是长腿绕过小桌,欺身而至。
秦惊羽端着酒杯,仰头望着他,一时忘了下面调侃的话。这家伙一脸肃然,想做什么?
“看你,额头都红了,疼不?”
略显粗糙的指腹摩挲着额上的伤口,衣袖上柔滑的布料拂过她的面颊。
这姿势,说不出的暧昧。
“咳咳!”
门口进来之人轻咳两声,正好缓解秦惊羽的尴尬,一下子跳了开去。
雷牧歌不动声色坐回原位,顺手拉她在身边坐下:“一舟来得正好,快给三殿下看看伤势。”
李一舟迈步进来,在两人对面坐下,目光在秦惊羽面上打了个转,笑道:“不用紧张,小伤,没有大碍,回去抹点穆老先生的特制药膏,两日就好。”说罢,面色一整,沉声道,“恕我冒昧一问,三殿下最近是否在外惹了祸事,与人结下梁子?”
秦惊羽挑眉:“此话怎讲?”
李一舟手掌一摊,掌心一方素色布帕,中央躺着几根还带着血肉的细针。
“有人将这钢针斜扎进马儿的四蹄,马儿跑的路程越远,着力越多,钢针就扎得越深,针上可能还喂了毒,正是令得马儿癫狂的原因。”
秦惊羽盯着那钢针,那些精铁磨制的细针,若在平时,它是寻常的缝补工具,随处可见,而此刻,却成为杀人无痕的利器。
如果不是雷牧歌与李一舟恰在附近饮酒,正好碰见,她必被这癫狂奔马所累,非死即伤!
忽然间,身心俱疲,觉得无比悲哀。
是他吗,真的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