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云起割鹿(二)
沈璧君永远不会忘记她嫁给连城璧的那一日,姑苏晴空万里,天幕湛蓝叫人心碎。
一路乐鸣不绝于耳,喜庆欢乐。鸾凤和鸣,仿佛天下都在恭贺她嫁与无瑕公子。她这般想时,便在红盖之下,红透了脸颊。
然后,三年的平静如水。
沈璧君曾幻想过无数次成亲后生活,到头来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变。
她在无垢山庄,一如曾在沈家。没有任何改变,哪怕连城璧待她极好。
――无论是什么,只要她开口,连城璧便会为她寻来,博她一笑。甚至有时随心所欲的一个想法,连城璧亦会竭尽全力为她做好。就算是天幕星子,连城璧都会想尽办法,为她摘下来。
你应该觉得幸福。
清晨对镜梳妆,她这般对镜中的自己说。她容貌日益绝美,性子日益温婉。
她却无法欺骗自己。
因为连城璧待她越好,亦如歉疚。
雨停了,夜色褪淡。
她静静站在楼台上,看这暗夜下的优雅山庄。她沾了一身夜露,甚至浑身僵冷,亦不无所谓。待到天边晨光揭露,她才移动了身子。一点一点,缓缓走入院里。
寒风萧瑟,院中一片死寂。灯芯已燃尽,四下昏惑暗淡。
她的夫君系着披风,安然饮茶。依然是修长笔挺的背影,夜色里氤氲开不可名状的孤寂落寞。
沈璧君是聪明的女子。便就此顿了脚步,不去打扰他。她听明安说,每年这个时候连城璧都要请一个人喝酒,只是那人已经许久不来了。
那人不来,他便一直等。
从日落西山,等到晨曦微露。从略有希翼,等到满心失望。
她的夫君,一直是优雅高贵、意气风发。唯有这一夜,她才能瞧见他些微的倦怠。
只是一瞬间,沈璧君心下却是不可言说地动容。
他们早已相识,她却早错过了他的少年。当结为连理,连城璧已成长为独挡一面的男人,在她的生命里渐行渐远。
他们之间,已相隔了整整一条长河。
他给她想要的关心,给她想要的尊重;然她真正想要的爱情,想要的眷恋,皆成了念想。
她闭了闭眼,藏起心中哀戚。
夜风吹得她浑身僵硬。她尝试着挪动脚步。脚边银杏落叶,发出破碎的轻声。
连城璧豁然回眸。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那一刹那的陡然明亮,又瞬息归于寂寥。
连城璧却已起身。
他走到沈璧君身边,握了她的手,冰冷不堪。他便解了披风披在她肩上,温和道:“夜尚未央,你怎么出来了?”
沈璧君一笑道:“看夫君睡不着,璧君又如何能谁的着呢。”
连城璧闻之,轻声笑了起来。他仿佛是被这个答案愉悦了,但很快又敛去笑意,叹息道:“我只是在等他罢了。”
沈璧君道:“她来了么?”
连城璧略略摇头,用着不容置喙的语调,轻声道:“他不会来了。”
沈璧君下意识凝视他的眼:“既然夫君知晓他不回来,为何还要在此等她?”
连城璧许久不语。
但沈璧君却已不再发问,因为她已看到,他的眼中居然有了些微的茫然。
但是她不问,连城璧居然说了下去。
他说:“概因……我希望他来。”
因着希望,是以等待。纵然心中知晓他不回来,依然忍不住想,也许下一刻,他便会出现。
沈璧君浑身冰冷。
她指尖下意识地攥着连城璧为她披上的披风,不知用了多少的力气,才能维持这般风淡云清的表情。
这是她的夫君,在她面前说着希望见到另一个女人的夫君。
沈璧君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已无法保持从容不迫。
只是她的夫君,却不再看她。
沈璧君闭眼,唇角微扬。不知是苦笑,还是讽笑。
然后,她才调整了表情,恢复先前姿态。
因为她是沈璧君。
是沈家下一任主母,是无垢山庄少夫人,是连城璧的妻。
她不能软弱。
她便微勾了勾唇角,微笑道:“璧君有些困了,便先回屋了。”
天亮了。
又是一个生日在莫名其妙的沉闷之中过去了。
连城璧倒了杯酒,举杯一饮而尽。
萧十一郎的名字已有整整三年杳无音信。他曾说要他“拾金不昧”,搅得江湖风生水起,甚至越来越多人相信萧十一郎是身不由己。
后来萧十一郎询问他,是否要帮他洗脱嫌疑。他当时笑说,不是。
不是。
他的目的,不过是想掌控那人的行踪。但凡他的名字出现,便能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他。
可如今,萧十一郎不想让他知道了。那么即便他站在自己面前,也有千万种办法不让自己知道。
……呵。
连城璧抬首,遥望天边晨曦。
雨落后姑苏入冬,寒风萧瑟太冷了。
他缓缓眯了眼,露出了这一日的第一个微笑:“不对……只要你站在我面前,我又如何会认不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