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两种男人(二)
老太君等了许久。
她猜不准连城璧那一句话的用意。这一句话毕竟平淡无奇,也许只是询问沈璧君,那一套蓝璧用起来是否顺手而无他意。可依着连城璧这样沉默淡然的性子,又如何会多嘴去问一句?
老太君踟躇半晌,只能将连城璧唤来。
她见连城璧行了礼,上下打量他半晌,才缓缓道:“城璧,你可知我叫你来,是为何事?”
连城璧闻之,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略微思索片刻,摇头。
沈老太君不动声色松了口气:“城壁啊,你如今,也已有十八岁了!”
连城璧微微一笑:“是。”
沈老太君试探道:“你打算何时成家?”
连城璧敛眸静思。他唇角带着习以为常的笑,恍若从容不迫:“城璧虽已十八岁,沈姑娘却还小。城璧以为,三年后最恰当。”
三年后,沈璧君十八岁,年纪正好。他避重就轻,以沈家角度来看此事,沈老太君也便容易接受。
至少还有三年,在沈璧君嫁过来前,无垢山庄必须足够强大。
沈老太君点点头,忽然一叹。她说:“城璧,你还记得那年你爹娘带着你来沈家做客时说的事么?连家与沈家义结金兰,永恒不变……唉,都是那么久的事情了,当时你又是那么小小的一个孩子,肯定忘记了。”她顿了顿,继续感叹,“一眨眼,你们都长这么大了!唉……奶奶,也老了啊!”
沈老太君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的话。连城璧微笑着倾听,谦和优雅。她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软硬皆施,告诉他除非愿意背上背信弃义的牌子,否则别想悔婚。
连城璧弹了弹指尖。
事已至此,婚姻之事他再无法做主。既然无法做主,他也懒得多说什么。
不过他的妻……
他不喜欢女人,注定了他的妻子将来坚守的不过一房空闺。倘若有朝一日真如他的母妃,又该如何是好?
沈璧君生辰宴结束之后,沈家愈发死寂。
其实是与原先一样的,只是一瞬繁华之后,愈显落寞。
沈家沉寂了,济南却尚沉溺于这一场盛宴之中。当日之事众人津津乐道,譬如沈璧君的美,连城璧的优雅,甚至沈家宴客之中的大人物。之于沈家而言,也许再一次向世人证明她的号召力;之于沈璧君而言,也许坐实了天下第一美人称号;之于连城璧而言,也许是三年来第一次走出无垢山庄,与天下豪杰谈了比生意……
然而之于天下人而言,却大抵不过只是个减缓无聊的话题罢了。
什么是江湖呢?江湖就是脚下土地,就是刀光浮影,就是身不由己,就是天下人茶余饭后的谈论,如是罢了。
一月之后,又发生件大事。
五日前铜椰岛为海南派所袭,力不能敌。铜椰岛主暂退铜椰岛西北,广发飞鸽传书求天下英雄豪杰施以援手。
不错,援手。昔日一方霸主铜椰岛岛主,竟也会有此等狼狈时刻!
无数人嘲讽之余,开始沉思究竟以何态度面对此事。
连城璧接到传书时,恰从沈家回到连家。一入书房,便见泰阿笑得一脸揶揄:“小的恭候少主!您居然舍得离开天下第一温柔乡,真真是不解风情呀!”
连城璧拂袖而坐,缓缓靠上椅背,面无表情:“又有何事发生?”
他从不介意泰阿没上没下,概因根本不在乎。
泰阿笑眯眯竖起三根手指:“属下有要事相告。第一件是好事,第一件是不好不坏的事,最后一件,却是坏事。”
连城璧闭眸不语。
从泰阿角度,恰能正视他的容颜。
能被称为“无瑕公子”,连城璧长相自然是极佳。甚至站在沈璧君身边,亦不会相形失色。然他身为男子,面部线条其实极其凌厉。只是当他微微一笑,抑或转眸凝视之时,通常给人以温柔之错觉。
如今他不笑了,所有温柔缱绻全部消逝,只余下颚弧度冷硬桀骜。
泰阿瞧了片刻,便觉得自己痴了。抑或说他早已深陷无可自拔,只是无人在意。
连城璧睁开眼时,泰阿已将全部表情俱掩饰完美。他瞬间换上恍若狐狸一般的笑容,托着脸颊轻笑:“少主想听哪一个?”
连城璧淡道:“本少什么都不想知道。”
泰阿被噎了一下,瞪圆了狭长的眼:“真的?”
连城璧不答。
“真的真的?”
连城璧横了他一眼,眼中冷意叫他僵直了身。泰阿扯了嘴角一笑,说了一句废话:“这好事嘛,自然是恭喜少主三年后大婚啦!”沈璧君生辰之日,沈老太君顺便将这消息昭告天下。如今江湖上谁都知道,沈璧君是他连城璧,三年后的妻。
也好,至少一劳永逸。
“第二件事嘛――”泰阿眯眼拖长了音。见连城璧毫不感兴趣,这才自顾自说了下去:“风四娘前两天出关了!”他说到这里,又接下话茬,“原来她早已来偷盗蓝璧了,少主也真是的,这种事还要瞒着属下!话说回来,少主应该见过萧十一郎了吧?他长得怎么样?是不是外界传说的那样肥头大耳……”
他絮絮叨叨说了大堆,意识到连城璧恍若未闻,这才摸摸鼻子又道:“这第三件事,少主也该知道了。”语罢,才递上手中信笺。
这正是铜椰岛主求援之信。连城璧一目三行看完,沉吟片刻。
铜椰岛与海南派斗了许久了,久到他连城璧还未出生,矛盾便已激化。几十年来两派斗归斗,却因实力相当谁都奈何不了谁。
想不到,海南派竟会出动全派前往铜椰欲剿灭之。
铜椰门下十三弟子如今已死五名,海南派亦付出四名高手的代价。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派,似乎有些不太高明。更何况算上时间,铜椰岛主广发信函时,也恰是他们自济南归家时刻。
时间精准得……仿佛是那信鸽掐指谋算的。
泰阿抱胸等待连城璧下令。任谁都看得清,这太像一个陷阱,他笃定连城璧两不相帮。
却见连城璧收了信笺道:“备上快马,本少亲自前往。”
泰阿吃惊得张大嘴。
此时武林中有头有脸之人,大多已收到信函。有人明哲保身,有人漠然处之,只有少数人派遣门人前往,如同连城璧这般打算亲自前往的人,几乎是没有。
连城璧言简意赅:“十三年前,父亲曾受过铜椰岛主一恩。”
此事并不隐秘。江湖中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些。许多人可以在海南派与铜椰岛之间保持左右逢源抑或两不相帮的平衡,他连城璧却是不能。
因为江湖,最重承诺。
泰阿叹了口气:“既然是陷阱,少主又如何能只身前往?属下也要去。”
连城璧以指尖轻击桌面,发出笃笃轻响:“你留守山庄。”
“少主!”
连城璧抬手,止住他的话语。他起身负手,唇角弧度似笑非笑。泰阿听得他呵呵一笑,恍若嘲讽:“谁说本少只身一人?”
连城璧自然不是只身一人。连家高手虽然不多,五个也还是有的。连城璧带走了两人,再加上十名护卫,看起来也是浩浩荡荡了。
十多人出行,自然是瞒不住的。且从姑苏至铜椰岛,即便快马加鞭,纵然是马不停蹄,也要至少十日。待连城璧赶到,这铜椰岛估计也成一座死岛了。
这是谁都知晓的事情,连城璧自然也知道。只是知道归知道,戏还得演到底。
于是江湖人称白玉无瑕的连城璧,又新添“知恩图报”、“一诺千金”之流赞赏。
五日后,连城璧至福建漳州。半日前,一行人遭遇埋伏。埋伏之人不多,只有四人。四人用的皆是暗器,一击不得便瞬间闪退。连城璧手下死了三人,留下对方一具尸体。
连家高手都是从小开始培养的。他们选了无父无母的孩子,培养成暗卫 。至于死的那三名护卫,只是普通人家。是以连城璧命人将三人火葬,带上骨毁归还他们的亲友。
焚烧尸体之时,一众人默不作声。许是习以为常,许是惧意陡生。
只是这路,依然要赶。
半日之后,再遭刺杀。
如今已是十一月末了。
南国深冬干燥阴冷。这一日的天阴沉许久了,天边更是全黑了。连城璧仰头,面无表情遥看天幕。阴沉,仿若下一瞬便要塌下。
连城璧敛容。
他习惯性去摸袖子,慢半拍才想起帕子已用完了。他皱了皱眉,眼中厌恶一闪而逝。
当一个有洁癖的人连续两日未有洗澡,相信再淡定的人,亦会暴躁不堪。相比之下,连城璧显得冷静多了。
连城璧回眸,淡淡瞧了身后一眼。而后不再停顿,纵马飞奔而去。又行了大约半个时辰时间,天下忽然落下雨来。众人无奈,只得避雨。
幸好,前面还有一家茶铺。
这官道中的茶铺,大多还兼卖酒。这一家自然也不例外。有七八人零散坐在茶铺中,饮茶抑或喝酒。更不例外的是,北边角落里还躺着一个酒鬼。
那酒鬼面朝下而睡,似乎已将脸埋在了酒坛里,一动不动仿佛已经醉死了。他身旁散落着几个酒坛,酒香四溢。
连城璧看都不看他一眼。
护卫将桌面、凳子全部擦干净了,他才拂袖坐下。他原先披着狐裘锦衣,沾了水后重的不可思议。此时终于将锦衣脱了,随意搁置在凳上。
是个大家少爷,甚至是爱干净的少爷。四下有人窃窃私语,说的自然是连城璧。护卫大喊了一声店家,才有苍老孱弱的老者靠着火炉模糊应了一声。
天很冷。
茶铺之中烛火在寒风中颤颤巍巍,瞬息明灭。看不清周遭风景,是狰狞抑或萧条。
护卫又唤了一声,店家终于缓缓给众人上了茶。连城璧注意到他的手,枯黄干裂,犹如经年的风尘侵扰。耳边是那老板苍老而嘶哑的声音,他说:“各位是前去支援铜椰岛的少侠么?这几天啊,这官道上已经去了好些人了!可惜……唉,你们来晚了!一日前,那铜椰岛一战已经结束了!”茶铺老板施施然给众人倒了茶,“各位还是早早回去罢!”
连城璧闻之并不询问,反而道:“你几日未沐浴了?”
店家原先想要出口的话语瞬间噎在喉咙里。他愣了愣,环顾周遭,这才飞快反应过来:“额……这荒山野岭的,又是冬天……我大概有……额,三天没洗了……”
连城璧端着茶碗,挥手:“离本少远些。”
店家依言向后退了几步。
连城璧道:“再远些。”
店家低了头,再向后退了几步。
连城璧这才满意,抬手将茶碗中清茶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