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计中有计(三)
这四天以来,萧十一郎几乎是没有见过连城璧这样的笑。他曾经见过一次,便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为救风四娘时。
这般温柔、包容、优雅的笑容,也分外的虚假。
萧十一郎觉得这笑容是不可名状的刺目,甚至刺的他的眼睛都有些疼。他狠狠闭了闭眼,听得连城璧清柔的声音道:“萧十一郎,我们可是朋友?”
萧十一郎反道:“朋友是什么?”
朋友是两肋插刀,还是插对方两刀?他想不明白。所以萧十一郎从来没有朋友。
连城璧几不可察得皱了眉:“你听说了什么?”
萧十一郎已经睁开眼,抬眸去看他。他的目光沉凝,覆着连城璧数不出的复杂纠结与悲哀:“你是否瞒过我什么?”
连城璧不置可否挑眉轻笑,斩钉截铁吐出一字:“是。”
萧十一郎忽然如释重负。他不喜欢被利用,却怕被利用之后欺瞒。好在,连城璧没有骗他。
连城璧笑意愈深:“你想知道我瞒了你什么?”
萧十一郎摇头淡道:“不想。”
“哦?”
“这世界太麻烦了,人活着也要背负这种各样的辛苦。知道的东西少,也许更快活。”
连城璧闭眸,半晌才应了一声:“嗯。”
萧十一郎道:“所以假如你不快乐,也许可以试着忘掉那些已经知道的,抑或者放弃你要做的。”
连城璧扯了嘴角,冷笑一声:“可惜这世间终究只有一个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张了张口,终是无话可说。
虽说是对饮,大部分时间却是萧十一郎在喝,连城璧浅酌。两人偶尔会说些话,大部分皆是无关紧要。
连城璧看着他将杯中酒饮尽,道:“你似乎酒量很好。”
“还好。经常喝,喝多了,醉了,就慢慢好起来了。”
“你经常喝醉?”
萧十一郎低头笑了笑:“不知道。”
连城璧挑眉:“嗯?”
萧十一郎还是笑:“喝醉了,我又怎么还记得到底是不是经常喝醉呢。”
连城璧下了结论:“看来你确实是经常喝醉了。”
“呵。”
连城璧又道:“你喜欢喝什么酒?”
萧十一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烈酒。”
连城璧道:“能让你喝醉的?”
萧十一郎点头。
连城璧支着下颚:“既然如此,那么无垢山庄的酒,便皆换成烈酒好了。”
萧十一郎饮酒姿势一顿。他垂眼,扯了扯嘴角:“不必了。便当萧十某难得做了好事,不足挂齿。”他不想再与连城璧有任何牵扯了,哪怕他在喜欢喝酒,也不能这般真正醉了。
连城璧挑眉不语。
萧十一郎喝完一坛酒,门前一阵喧哗。他看过去时,却见一年轻公子爷身着黑衣劲装,如如众星捧月一般,被一群人围绕保护在中间。
又是一名世家公子。
他见过的世家公子没有几百也有几十,却无一人堪比连城璧风采。
萧十一郎收回视线,继续重复倒酒、饮酒的动作。
然而下一瞬,却听得那位劲装公子讶异的声音:“连兄?”
萧十一郎一顿。
连城璧似早已知晓:“这位便是徐将军吧?”
来者便是六君子之一、亦是杭州世袭将军徐青藤。
他未能赶上沈璧君十五岁生辰,却赶上了铜椰岛事发,然后连城璧消失不见。他听闻一切事,自告奋勇前来搭救连城璧。
徐青藤与连城璧说了几句话,才对萧十一郎打了个千:“这位兄台瞧着倒是眼生。在下是否可冒昧询问兄台名讳?”
萧十一郎淡道:“区区贱名不足挂齿。”
徐青藤为他语气中的淡漠皱了眉:“是兄台救了连少?”
连城璧尚未回答,萧十一郎却道:“连公子聪明过人,怎需他人搭救?我与连公子不过萍水相逢,我又不似你精通武学,又怎么可能救的了他。”
连城璧弯唇,不置可否。
徐青藤面上闪过一丝不悦,也不再理他,转身对连城璧彬彬有礼道:“连少,沈老太君昨日来了信,要在下必助连少。不过既然连少安好,便早些随在下回去吧,以免老太君与沈姑娘担心。”
连城璧淡笑:“多谢。”
徐青藤呵呵一笑:“在下什么都没有帮到,又如何担得起连少的谢。”
萧十一郎冷眼瞧两人寒暄。这是他所不知道的世界,所有人说话都是得体含蓄,没有丝毫的不耐抑或不满。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都是恰到好处,略带热切,却并非谄媚。
而他的世界,看起来粗鄙的过了分。
萧十一郎深吸一口气。他正打算起身离去,便恍然听得连城璧说:“本少欠你整个无垢山庄的酒。”
天愈发的阴沉,风愈发的冷。
萧十一郎微微侧脸,瞧着漫天黑云,心想终于可以结束了,却没有分毫的愉悦抑或解脱。
他很难受。
即便他喝再多的酒,唱再久的歌,也排解不了这一丝一毫的难受。他知道,是因为眼前这一人,将要走了。
――而他留不住他。
他闭了闭眼,无人可知隐藏在浓须之下的笑容何等无奈。
既然留不住,又何须再见面?
他正要开口拒绝,连城璧却道:“来年十月十八,静候佳客。”
连城璧只说了这么一句,便随着徐青藤,头也不回得走了。
徐青藤恍若未闻。比起柳色青,他明显要更成熟一些。他的成熟在于他长年身处官场,早已明白了什么话该听,什么话不该听。
只是他在上马时,依然忍耐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蓝衣青年依然自饮自酌,没有被他们的离去影响一分一毫。
徐青藤是个自信的人。但他自信,却并不自负。能让无瑕公子开口邀请的人,会是外表那般平平无奇,甚至桀骜无礼么?若他真如自己所说的平凡无奇,怎会这般冷淡想要拒绝无瑕公子的邀请?若他不是,他又是什么人?
徐青藤思索瞬间,所有想到的人皆一一排除。而后,便唯一剩下最近江湖盛传的那个人。
萧十一郎。
能被江湖盛传之人,当然都是极有本事的。譬如关东赵无极,侠义无双。然世上之事,总有两极分化。有善,自然有恶。
极恶之人,譬如萧十一郎。
他出道时间不到十年。然而短短十年,他的罪行已罄竹难书。
传言里萧十一郎武功高不可测,长相却是凶神恶煞,只消一眼叫人惊吓到便终生难忘。
那青年自然不难看,更是有着一种他们所没有的年轻英气。可对于见惯美人的徐青藤而言,青年的长相,平凡到几乎让他转头便忘了。思绪几转,一行人已扬鞭飞驰而去。任徐青藤眼力再好,也再见不到那个有一些怪异的青年。
他只能见到,那一根残破的客栈旗帜,以着愈发渺小的趋势,瑟瑟发抖般摇曳在寒风虚空里,终究不见。
连城璧已经走了。
萧十一郎还在原地,喝尽那一坛酒。他默然凝视着他对面的那一只陶碗,碗里还残留着些许的酒水。酒色纯净通透,酒香浓郁醉人。
好酒!
他面无表情闭眼,执碗灌下一口。恍惚间仿佛还能瞧见那人坐在他的对面,以着修长好看的手指,细细摩挲碗壁。
萧十一郎豁然睁开眼。眼前空无一人。
他猛地甩下这只碗,也起身离去。
铜椰岛之事在连城璧上踏入无垢山庄后,以着诡异的沉默而落幕。它于十日前事发,起因不详。然海南派彻底发怒,倾尽九大高手甚至付出八人性命,终于覆灭了铜椰岛。此事无任何赢家:铜椰岛已覆,海南派凋残,唯剩海灵子一人犹如困兽之斗。
不过此战之后海灵子名声鹊起,与赵无极等人,并立一流高手之位席。
连城璧归去无垢山庄后,只留徐青藤住了两日,徐青藤便告辞前往大明沈家。之前沈璧君生辰宴会他没有去,如今便恰好借着沈老太君委托名头,前往拜访。
连城璧负手。
他站在无垢山庄门口,遥望徐青藤等人远去的背影。直到望不见了,他才转身,仰头看头顶那一块牌匾。
他取代了连城璧。不管从前他的经历记忆,不管从前他的身份地位,不管从前他一切的一切。
――自此他已是无垢山庄少庄主,连城璧!
他要带着连家几代人的骄傲活下去。甚至比之他们,活得更骄傲。
他成了连城璧的那一日,艳阳高照。他便这般静静负手,静静立在这块牌匾之下,沉思这两字的含意。
无垢啊,无垢。
前一世他的封号是“无忧”,概因他的皇兄说,但凡看到他,一切忧愁都将不翼而飞。
这一世他的称号是“无瑕”,因着那木尊者一句戏言,盛传江湖。
却从无人知道,连家多少人为着这两字倾尽了一辈子。它却冷眼旁观,再无动于衷。
连城璧叹了口气。
眼前恍有白花闪过,落在鼻翼之上,带着一丝凉意。
连城璧抬眸仰望天际。
落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