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太君之威(三)
连城璧与沈璧君是指腹为婚。
两人幼年之时两家来往还算密切,童年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只是后来沈劲风夫妇走了去了,连城璧爹娘也走了去了,两家关系才渐渐淡了。后来连城璧长大了,沈璧君也大了,见面机会愈发少了。
便是这样,这两人之间决计没什么感情。会想他的也不是沈璧君,可却必须是沈璧君。因为沈璧君不想连城璧,这感情未免太过浅薄;若沈家想连城璧,未免有失地位。
连城璧已有三年未见沈璧君,抑或者说――从他成为连城璧开始,他便没有见过沈璧君。而这一具身体主人所保留的记忆,尚停留在十二岁。十二岁的沈璧君,五官已有了绝美之姿,隐隐可见日后绝代芳华。
只是美人,他见得太多。
前一世身为闲散王爷,他是万人之上。美人见得太多,多到甚至都对她们失去了兴趣。沈璧君再美,也不过是这温室里的一朵花罢了。
连城璧依然笑而不语。
沈老太君端详他许久,忽然道:“吃过晚饭了?”
今日沈璧君是在自己小梳妆楼中吃的晚饭。她疑惑听着丫鬟告知她老太君在陪贵客,温婉一笑便默默吃了。
她却不知,其实是连城璧来了。
饭桌之上一片宁静,偶尔才有轻微的触碰声。沈老太君见连城璧吃得差不多,便也放下了筷子。
两人饮了茶,有话无话谈了片刻,沈老太君便缓缓道:“你舟车劳顿,今日便早些歇息罢。”
连城璧放下茶杯,“是。”
沈老太君眯了眯眼:“璧君暂且还不知是你来了。”
连城璧静听。
沈老太君面上冷淡渐渐褪去,覆上了温和慈祥:“好了,老身也不留你了。好好歇息罢!”
连城璧起身一礼,然后告退。独留沈太君一人静坐于堂中,面色讳莫如深。
――连城璧气势太盛了,太盛了!
若是三年前的连城璧,他既配得上沈璧君,两人站在一起又是相得益彰。可三年后的如今,她心中竟有了隐隐的害怕。
自古男人都爱美,连城璧若能迷恋上沈璧君,自是皆大欢喜的事。可连城璧本身容颜之盛,气势之盛!璧君,又是否还能紧紧抓住他的心?
而她的璧君太过心软,太过温婉。连城璧的年纪,恰是最为叛逆的时刻,却与世上太多少年不同,他克制力极佳,又极有主见!这样一个人,她都无法尽数把握,如何舍得让璧君远走姑苏?
她瞧着门外渐渐升起的寒月,久到连万重山都想要上前提醒,她才霍然起身离去。
连城璧被安排在了南苑厢房之中。
南苑是沈家最好的客房,一切都比着主院来布置。虽然老太君闭口不言,连城璧依然清晰感觉到了她的不满以及忧虑。
他轻笑一声。
月光之下,这一声笑也要延伸出三分暖意。
“瞧瞧,瞧瞧。”南苑里突然响起一个突兀的声音,打破这一世宁静。“可都来瞧瞧,无瑕公子连城璧,竟也有被拒之门外的时候!”树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名紫衣少年,正满脸戏谑凝视连城璧。
连城璧收了笑容,抬眸。他目光冷淡,漠然以对。
少年抱胸,抬头望了望顶上月光,啧啧称奇:“人说连城璧温文优雅,怎么在下瞪大眼,也瞧不见这传说中的温文尔雅?”
连城璧漫不经心道:“因为你瞎了。”
“……”
少年咳嗽了一声,摸了摸鼻子。下一瞬,便飞身下树,风度偏偏般落到连城璧面前。
他微躬了身子,换上了恭谦的表情:“启禀少主,您要属下办的事情,属下已经办妥了。”
连城璧闭眸,面无表情。
少年诧异道:“少主都不好奇那逍遥老贼老窝在哪里?”
连城璧双目不睁:“查到了?”
“……就快了!”
月光之下,青衫公子微勾了唇角。这等雅致,叫紫衣少年差点看直了眼。
紫衣少年名为泰阿,三年前还只是一个小贼。这普天之下什么都有。却并非所有的贵公子都是连城璧,也非所有的贼子都是萧十一郎。泰阿只是世间无数小偷之中,极不起眼之一。
可这之一,却叫连城璧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的原因说穿了其实很无理取闹――无人知晓其实他成为连城璧的那一日,连城璧的身体因发烧,烧坏了舌上味蕾感觉。是以他失了味觉,不喜吃饭,胃病日益严重。然但凡听到“泰阿”这名字,他就忽然胃口很好了。
这是连城璧鲜为人知的心思。众人只道无瑕公子慧眼如炬,令这等桀骜不羁的少年都要折服不已。
泰阿瞧了他一眼,忽然理直气壮道:“虽然属下没有查明逍遥侯,但属下探听到了另一件事。”
“哦?”
“女妖怪风四娘对少主的‘蓝璧’极感兴趣。不日即将前来抢夺!”
连城璧面无表情。
“……”
“好吧,其实属下还探听到了一件事情。”他故意顿了顿,见连城璧愈发懒得理他,才飞快说完了那消息:“其实灭了江南袁家的人,并非萧十一郎!”
连城璧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反应。他撤了手,将茶杯置于石桌之上,发出“咚”一声。
泰阿眼睛忽然亮了几分:“您信?”他当年做贼,是生计所迫。但几年下来,发现自己竟是乐在其中。既然对此十分喜爱,那么同行的萧十一郎,自然成为他顶礼膜拜的存在。
传闻之中,任何萧十一郎想要的东西,皆能得到。
――何等手段!
连城璧睁开眼,黑瞳之中划过一道微芒。他轻扯了唇角,呵呵一笑。笑时加了三分桀骜,豁然敛容之时却依旧优雅如斯:“与你何干?”
泰阿一脸崇拜:“当然是有的!少主信,我也信。少主不信,我也不信。”
连城璧把玩茶杯,脸上三分慵懒:“又与我何干?”
泰阿愕然瞪大眼。他像是被人狠狠扼住喉咙,笑声戛然而止。
少顷。
十月南苑寒风萧瑟,满地菊花凋残,煞是凄惨。泰阿忽然仰头遥望暗黑天幕,目光柔弱中带伤:“属下办事不力,请少主责罚!”
连城璧不为所动:“若你能少说些话,本少会满意更多。”
少年做了在嘴上贴了封条的动作:“便请少主放心。有属下在,定保万无一失。”
连城璧几不可察得皱了眉:“你怎会有如此错觉?”
“……”
连城璧拂了拂衣袖,像是要拂去根本不存在的灰,缓缓才道:“便因为是你,本少才更不放心。”
当年泰阿在姑苏拉帮结伙,甚至将所有少年孩子聚拢在了一起,拧成一股不大不小的盗窃力量。终究入了连城璧陷阱,这些叫姑苏衙门都头痛的失足少年,被他轻易解决。泰阿想到当年连城璧的手段,生生打了个寒颤。
连城璧不管他忽然白了的脸色,轻抚杯子,姿态温柔:“是不是他做的,本少没有兴趣。”
“本少想知道的……”连城璧说道这里,笑意油然。
泰阿愣了愣,静候下文。良久,却没了下文。
连城璧睡得不太好。
清晨起床之时,他疲惫闭了眼。只是听得小厮唤了一声公子后,又恢复了原先的优雅从容。
小厮明安已有十五岁了,他十岁跟在连城璧身边伺候,至今已有五年。可以说,连城璧面色变化,已无人比他更清楚。
连城璧不笑的时候,定是无人在场。连城璧笑的时候,也不一定是心情不错。
用贬义遣词来说,连城璧正是喜怒无常,更不会喜形于色。
不过料想连城璧这般人物,纵是心情不佳亦不会迁怒他人。是以身为连城璧的小厮,还算幸事。明安并不知道连城璧认床睡不习惯。他起身之时面色阴郁,明安也注意到了。明安替连城璧整理好了腰带以及头发,才轻声道:“公子,他们已送来了早膳,您是现在用么?”
连城璧闭眸不语,良久才挥了挥手。
明安轻声退下,端了早膳进房。这粥是米仁、莲子等食材所做,极是养身。待伺候连城璧用完,已是小半时辰之后。
连城璧吃东西的模样很是秀气,也是三年前忽然改变的。在此前,明安觉得自家少爷确实有气质,也从未有过这般的盛。
连城璧,毕竟是江湖人。
然而自三年前那一场大病后,明安却觉得连城璧像是换了一个人。明明什么都没变,又像是,什么都变了。
连城璧用完了早膳,习惯性用帕子专心擦过手,而后递与明安去毁了。他似乎有洁癖,深入骨髓的洁癖。他身上必备一块白帕,但凡用过,则必毁之。
明安接过帕子时,忽然想到当年木尊者说的那一句话:“世人常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本尊倒要看看,无瑕公子是不是真的那般无瑕。”
明安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凝视连城璧的手。白玉无瑕,似权贵雍容,唯独不是武林中人。
又有何人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