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卫若兰在白鹿书院安顿下来后,每日里的行程是按时按班。早起晨读上课,晌午有一个时辰的午憩时间,下午便继续上课,每五天有休沐日,并在这一日破例允准树人轩的孩子们往紧挨着白鹿书院的一片林子中玩耍。
同时,卫若兰与周围人的关系也逐渐亲近了起来。隔壁惠风院自不必说,邻里来往说话时少不了的,简余对卫若兰又很有好感,时常命温畅往和风院送些京城的风物土仪来;虽说卫若兰内里并非恋家的小孩子,却也为这般暖心的举动倍感熨帖。而与树人轩中的其他学童相处,卫若兰更是游刃有余,他见惯了现代社会的人情冷暖尔虞我诈更亲身经历过许多,如今换了个身体年龄,来看这些小娃娃之间直截了当的爱憎,竟是觉得分外可爱。
这一日,正是京城穆国公府书信到达的日子。初夏,江南熏风已暖,卫若兰一下课便按照惯例往风兮院去寻卫慕言,一览家书去也!
到了院门口,卫若兰瞧着往日常常守在门口的书童扫月不见了,心中不由诧异起来。卫慕言一贯不喜欢旁人打扰,然而这书院上上下下事务繁杂,他哪里能撒手不管呢?因此特意安排了两个书童轮流在门口守着,来回跑腿,却也省事儿省力不少;是以风兮院前的守门书童已经成了一景,今日怎么不见?
“咚咚咚”敲了几下大门,却不闻一丝回答。他犹豫了片刻,然而想到卫老太太一片拳拳慈心,上一封家书中百般嘱托自己要记得早些回信,便推开了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连平日里叽叽喳喳的鸟雀也不见影子,屋檐下几盆兰花腰身袅娜,风姿十分可人。卫若兰缓步向主屋而去,蓦地听到了动静。
只闻得“嘭”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撞倒在地似的,声响极大,惊起了院子里一蓬蓬灰色、白色相间的毛团子,原来是鸟雀躲在了树冠绿荫之间休息。不知哪儿跑来的一只黄色小猫,从屋顶上站了起来,“咪”地一声竖起了尾巴,脚步没有一丝噪音地沿着屋顶、树枝、围墙便一连跳了下去。
下一刻,卫慕言神色慌张地推门而出,瞧见卫若兰满眼疑惑好奇,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兰儿,你怎么这会儿来了?”
“叔公,今儿是初五呀!不是该到京城来信儿的时候了么?老太太说啦,要是我不记得早点回信,等过年回去,她要打我屁股呢!”卫若兰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凤眼,一派天真无邪地眨了眨。他必须表示,顶着这么一张软萌正太的脸和身高,卖萌完全无压力呀!
卫慕言愣怔了片刻后想了起来:“初五?哦!对了――早上信到了的!那――那你在这儿等着,不必进来了,我把信拿给你!”
视线从卫慕言身上某处一扫而过,卫若兰清了清嗓子,仍旧是疑惑的眼神和语气:“叔公你怎么了?难道是天气太热所以脸才红得这么厉害么?既然这样的话,那我就自己进去看吧,免得叔公跑进来跑出去会更热呢!”
卫慕言张口结舌,半晌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无事无事,我屋子里现下里正在收拾箱笼呢!四处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兰儿你且稍后片刻啊!”说罢,一转身飞快地进了屋子,不过眨眼功夫,便见他捧着一只木匣子出来。
接过这熟悉的木匣子,卫若兰颊畔一个轻浅的梨涡清甜乖巧,眼底流过一丝促狭的笑意:“叔公,你的衣襟散落开来啦!你走得急急忙忙,我都没来得及告诉你呢――”见卫慕言一下子面红耳赤,他嘻嘻一笑,“蹬蹬”地飞快跑出了院子。
这小东西!卫慕言垂首查看自己的衣裳,想起方才被人又啃又咬的,必定是留下了痕迹,不由得又气又恼,可卫若兰早已经跑远了,难不成还能再捉他回来不成?卫慕言只能整理好衣襟,气鼓鼓地进屋找罪魁祸首出气了。
一进屋,瞧见徒昭铭好整以暇地坐在窗前,撑着下巴含笑看过来,卫慕言的气势登时弱了下来,语气也带着些自己不曾察觉的撒娇:“都是你!都是你!这次可叫兰儿看了笑话了――幸好他没瞧见你,不然那小脑袋瓜子不知道要转出什么主意来呢!”
乐见伴侣的这么点小脾气,徒昭铭点了点窗外:“方才你进来取匣子,你那小侄孙可已经瞧见我啦!瞧他笑得促狭,想来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吧!”
“啊?!”卫慕言哑口失声。
徒昭铭摇摇头:“咱们俩的事情,京城中但凡有脸面的都知晓,卫老夫人既然将兰哥儿送到咱们处来,难道会想不到这些?想必她事先也提点过兰哥儿一二。再则,刚刚与他对视一眼,我观他眼神清正端方,并没有什么厌烦猜度的意味――你呀,且安心吧!”
卫慕言仍旧是有些挂怀。
要知道,虽说如今世情风气正是南风盛行,然而比之先朝又大不相同,结个契兄弟或是入小倌馆那些场所,家中自是娶妻生子不耽搁;如自己与徒昭铭这般情投意合互相扶持二十余年,不思为家族绵延香火,在世人眼中几乎是有些不孝的意味了。兰哥儿年岁小,哪里能知晓这其间的事情呢?自己若是多做解释,万一有个差池,说不得要弄巧成拙......兰哥儿可是三房的独苗苗啊!
“好啦,就你婆婆妈妈爱操心!”相伴二十年,卫慕言的心肠徒昭铭岂能不清楚?他瞅着自家唉声叹气、满面愁云的伴侣,直是哭笑不得,一把揽过卫慕言的腰,他温声安慰道:“红妆与蓝颜,这可不是咱们该操心担忧的!我不近女色二十年,结果遇见了你,兰哥儿自然也有他的缘分嘛!”
卫慕言摇摇头,想起这些年来的种种,不由得长叹一口气:“你可记得咱们往日曾听过的野史话本?想那陈子高,乃是风度翩翩、骁勇善战的一员少年将军,却被一起子俗不可耐的文人歪曲出一本《男王后》来,着实叫人恶心得紧――鄂君绣被本为佳话,传到他们口中一径只剩下轻浮香艳之事,如今还有那些男儿身裹了金莲小脚的,世风如此,为之奈何呢?”
“市井之辞,值得你如此伤神?这是我的不是了......”这一茬,正是卫慕言多年解不开的心结,即便卫慕言天生来便是爽朗不羁的性子,面对世俗如刀的眼光,也难免时有低落惆怅。徒昭铭纵然想要劝解,却也无从下手,只能将卫慕言一把拥入怀中细声宽慰道:“百年之后同棺共椁,再没人能比我们俩更亲近了!”
卫慕言闻言,心中这才舒坦下,眉头展开,瞪了他一眼:“亲近的日子还多呢!你在外面跑了半个月有余,竟一点都不倦怠,还有心思扯着我腻歪――还不快去歇着!到晚上再由着你来!”话音未落,他从徒昭铭的怀中脱身出来,伸手捞起一旁铜盆中的湿帕子,不由分说给他胡乱擦了擦脸:“快去吧!我往兰哥儿院子里瞧瞧!”
捧着木匣子往何等和风院,卫若兰脑海中回忆着方才见着的场景,自家叔公散乱的衣襟,脖颈上半掩着的红痕,窗口处出现的那个眼熟的男人,还有卫慕言死守着门不妨自己进屋......他越寻思越觉得自己的猜想没错!
难怪叔公一把年纪了还没有娶妻生子,大老远地跑到江南来办了书院......卫若兰已经暗暗地脑补了一出煽情大戏,为了爱情与道义远走他乡,既不辜负爱人也不会连累家中受人闲言碎语――一定是这样!
至于卫慕言所担忧的他会不会因此心中有隔阂厌恶这类情绪,实在一丁点都不曾存在于卫若兰的心中。西元二零八五年时,世界范围内,各国都已经实现同性婚姻已经合法化,在末世之后,不单纯是因为爱情,出于生存需要,两个男人结为伴侣的例子更是比比皆是,大环境如此,卫若兰压根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等等!终于想起来为何觉得那个男人眼熟了!卫若兰立在自己院子门口,正欲敲门的手垂了下来,目光漂移到隔壁院子探出墙头的槐树上,枝繁叶茂碧荫如盖,一模一样的美人尖、一模一样的脸型、连笑起来都是一模一样的如沐春风实则冷淡淡冰凉凉――他突然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兰哥儿怎么站在这儿?莫非是墨娥他们都不在家?若是如此,不如便往我那儿坐坐喝杯茶吧!”
熟悉的声音满含笑意,带着一贯的亲密,落入卫若兰的耳中,竟使他心头一跳;他转过身来,正对上徒易简温和的眼眸,脑海中瞬间划过无数个想法,最终化成一句干巴巴的应答:“多谢简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