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暮色隐花,但见栖鹤飞过。
烟斜雾横,月上柳梢,凤罗香漫曾几何。
城碧一袭长衫,衣冠胜雪,端坐在矮椅上,素手撩动着琴弦,发出转转乐音。乍然瞧去,好似九重天宫中的仙子,不食人间烟火。
她看着眼前草木接天,千里一色的暮景,心中不禁怅然。
“这是第十二个年头了罢。”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放下琴,拿起画笔在一旁的画卷上又添了一笔。
那是一幅百鸟朝凤万壑簇龙的壮丽画卷。很难想象如此波澜壮阔的画卷会出自一位纤弱女子之手。而这幅画,她已描绘了十余年之多。
人生祸福如朝夕。
那是十三年前的冬天。
城碧的父亲曾是当朝宰相。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在他辅政期间,为改变长久以来朝廷颓靡之气,改革吏治,整斥官风。一时间朝廷内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奈何,终究还是失败了。
事败之后,父亲以欲加之罪被处以剐刑,祸及九族。
“哼哼……”城碧擦去嘴角的血,如玉的面庞此时觉不出一丝血色,面对眼前如狼似虎的狱卒,她没有表现出一丝惧色。
“你以为你还是丞相千金,还是那个有京城第一才女之称的朱城碧?”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狱卒狞笑道:“明天你就会去充官妓,沦为世上最下等的女人,今夜,就先让我们……”说着,一群人用最不堪的手段让她第一次真正明白,爹爹带给她的,带给这个家的是怎样的灾难。
接下来的三个月,她的生活不是任何一个女子可以想象的。从最初时的不依不挠挣扎不休到午夜梦回独自轻抹一行残泪,本是心如朝阳红盛火的热情女子,到现在心已冰封连为自己哀愁一把的想法都被抹杀掉。人活一世,她算是在这三个月里把几辈子的苦都受完了。
本已心如死物的她直到遇见他,她的人生重又回到正轨。
那天,正是携芳殿三月一次的明选会,当朝大将军汤央居然出现在了这里。所有人为了博得他的欢爱使尽浑身解术。唯独城碧攀附在另一男子身上,笑得张扬。
汤央她是认识的,一年前的花灯会她还曾写过情诗与他。但见盈吟浅笑,花涧芳心暗许。呵……只是如今,沦为官妓的她哪里还有资格同他谈笑?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令所有人瞠目。
汤央居然拿出御赐的金步摇当众向她求婚!
她当然不会接受,慌忙逃回寝阁。她不相信……她当然不敢相信!
这一夜,她失眠了,她觉得自己心中的冰封有所松动。但她暗暗告诉自己,绝不可以让自己回到从前,回到从前那个同别家小姐一样,可以从心底爱慕他人……可她已失去那个资格。
第二天,是她的及笄之日。
不料,刚迈出携芳阁的大门,便见大街上一路红绸相接,大红喜字铺了满道。红光晃得她双眼险些落下泪来。
是谁家的姑娘成亲呢?多么幸福……如果自己的爹爹没有出事,那么自己,也快出嫁了罢?
正在她暗暗感慨之时,却被老鸨五花大绑,推上了花骄。
一路上乐师奏乐,礼炮轰鸣。就这样,在惊慌与一丝期待中,她成了汤央的妻,正妻。
没有大红礼服,没有三媒六聘。可是她却获得了汤家所有人的喜爱,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对她都是极好的。
她又过上了无忧的生活,汤央对她,一如他们初见时他对他的温柔。
她想,有夫如此,别无他求。
后来汤央被封为畦王,他们举家前往,来到畦皇谷地。可是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在长公主徨似到来后,他的夫君开始变了。
他将她带到一座深山中,三面环山,几座草堂相连,坐落于半山腰中,正对无山那一面,雾散时,可见江流缓缓东去。
他临走时,只坚定道:“等我。”
……
然后这一等,就是十二载。山中的寂寥自是不用说,但她并不怨,她想,至少他不似爹爹那般,自己走了,却将她留在了携芳阁。
爹爹和娘亲……你们在天上过得还好否?
城碧提起裙摆,悄然漫步度出门,拿起琵琶,坐在门外的石阶上,轻唱道:“鹤儿鹤儿兮,久游不回,玉儿玉儿兮,九折回鸾,归来归来兮,暮色已晚……”来回唱了几遍,山谷林涧便传来几声鹤鸣,不久,便见袅袅烟斜外缓缓飞回两只白鹤,停在院里的水洼旁,啄苍苔而履白石。
城碧拿过箕,放置台上,任两鹤取食。
在这里,它俩是她唯一的伴儿。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深谷!”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赞叹声。城碧一惊,手上的簸箕应声落地。
“姑娘莫不是巫山神女,而我此刻亦是在做梦?”石阶下端立着一个手持折扇的秀丽书生,一身衣物早已污浊不堪,有几处甚至被荆棘钩出了血花,面上却带着惊艳的微笑。
城碧楞道:“公子从何处来?”
“畦王府。”
城碧一惊,急忙问道:“敢问公子,畦王可还安好?”她知道皇帝要夺她夫君的王权,可她不能直接问他是否成功了,她不想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果然是深谷幽兰,不识红尘世,”男子微微笑道:“畦王现在已经是大驸马了。”
他到底还是娶了徨姒!十余年的等待,终究不是等来了他的死讯。可是,他为什么不来接她?她不相信他真爱那位公主!既然他没有时间来找我,那么,就让我去找他罢!
“公子,可以带我去畦王府么?”城碧施礼相待。
男子面上闪过一丝欢喜,立即答道:“荣幸之至。”
……
抵达王都已是春夏交接之时,正赶上畦王祭天。轻罗素衫的她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站在人群中分外惹眼。
街道两旁围观民众数以万计,正中祈皇大道上,王家车驾在大道上缓缓驶过,车上的男子眉宇如昔,风华照旧,一如十多年前初见是的光景。
只是,身边的女子不是城碧。
那个女子正是徨姒,她见过她。他在她身边笑得那般温柔,那般亲切,较之从前对自己,也未必会有这样的容颜。
一旁龙湮向城碧解释道:“那个自然是汤央陛下,身旁的王妃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不久后应当会诞下麟儿,从此王位更加巩固,谷地也会越来越繁荣罢!”
城碧没有接话,只是木然的点点头。
她觉得很冷,她想,这一定不是真的,他不是汤央!她应当回到川蜀山中,等待她的汤央来接她……对,她应当回去。
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客栈,收拾行囊。
龙湮拦住她,“城碧姑娘这是做什么,你要走不成?”
她淡然惨笑:“我要找的人已死,我该回去继续过着与白鹤为伴的生活。”
“姑娘……”龙湮欲言又止。
“公子不必多言,我心已决,”城碧从行囊内拿出一个卷轴,道:“这是我画了十年的画,今日便赠与公子了。”
龙湮收下画,并未打开看,只道:“至少,请姑娘用完晚餐,明日再起程。”
城碧想了想,“好罢。”
很多年后,龙湮每逢想起那个如玉一般的女子,都不禁吁唏,若是当时他打开了那份画卷,那么也许一切都会不同罢……
第二日晨,城碧转醒便觉头疼欲裂。
“昨夜……”突然想起昨夜与龙湮一起以酒浇愁,却哪知酒入愁肠愁更愁,居然似见到那人的幻影,呵,真真可笑,他昨夜只会在深宫中陪伴他的娇妻。
“昨夜你很热情,好一个巫山神女。”
城碧蓦的一惊,只见龙湮睡在另一边,正嘲讽的看着她。
“昨夜你和我一边*,一边唤着汤央的名字……”
“我、我和你……不!”城碧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龙湮一把勒住城碧的手臂,调笑道:“哼……本以为是九天仙人,呵,不过是十三年前红及一时被千人骑万人枕的‘宰相千金’!”
城碧声嘶力竭地吼道:“不!那不是我……不是!”
“不是?那么你告诉我,这是什么?”龙湮拉过她的右臂,在上面的一个图案上轻薄了一阵,笑道:“官妓城碧,这五个字的烙印可是会陪伴你一辈子!”
“不是我的错!”城碧一把拿过一旁的烛台,欲将那个印迹损毁,却被龙湮拦下,“这当然不是你的错,这全都是汤家的错,当年你的父亲触犯了重多士大夫的利益,而发起陷害你父亲的人正是汤央的父亲,大将军汤赢徽!”
城碧完全楞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想起了很多。
想起了她还是大小姐时的春风得意,想起了初见汤央的心灵悸动,想起了那个夜晚在牢里狱卒对她的百般□,想起了在青楼的毫无尊严,更想起了在她最无助时汤央丝毫不嫌弃她,将她当作他的妻……
原来,这一切绕来绕去,还是为了赎罪……
那自己一家的性命,自己所受的苦,到头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真是漂亮的一双手,”龙湮拉起她的双手,爱抚了一阵,他拿出一包粉末状的东西,将之涂在城碧的指逢中,“这是是鹤顶红,一丝足以取人性命,如果你想报仇,就用它吧。”
虽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城碧依旧机械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造化弄人,也许是有心人巧布天机。
正午,城碧端坐在雕花玉桌旁,等着召见自己的人到来。那个位及畦王,她曾唤他‘夫君’的男子……
“城碧。”轻声一唤,如闻昨日,可如今已是沧海桑田。
她恨他,也爱他。
“民女参见畦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城碧伏在地上,对他恭恭敬敬的行大礼。每一个字,都灼伤了她的喉。每一个字,亦刺痛了他的心。
他们的关系,难道真以至此?多年的等待,对二人来说,都已如泡沫幻灭?
“不必多礼,”他牵起她的手,手尖素白干净,他微笑地柔声道:“城碧,你可知我有多想你?”
“谢殿下挂念。”她忍住想扑在他怀里大哭的念想,悄然道。
“王妃驾到——”太监的声音打破了两人间的沉寂。
顾徨姒端着酒水迈着细步踏进屋,还不等城碧行礼,她便连番道:“姐姐不必多礼,知道陛下今日在宴请昔日的旧友,我特地拿来了父皇珍藏的百年佳酿。”
旧友……呵,我是你的妻呀!
徨姒将酒搁在桌上,便欲离去,汤央连忙搀扶着她,将她送出门去。举手投足间,对她呵护倍至……
城碧笑了,遂将食指放入杯中。
鹤顶红,一丝足以取人性命。
片刻后,汤央回来了,接过她递来的酒杯,眼角一瞥,忽见她食指处水迹未干,晶莹剔透,有如夺命的寒光。
城碧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她笑道:“祝陛下皇权永固,千秋万代。”
汤央将酒到入地下,似在说服自己做难以抉择的事,地面瞬起白沫点点。
“果然有毒……城碧,你真想要我的命!”汤央看着地上的毒酒,突然什么都明白了,“来人,把这个刁民带下去,杀无赦。”
杀无赦,呵,好一句杀无赦!顾徨姒和汤央,你二人害我至此,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城碧笑了,倾国倾城,两行清泪缓缓落下:“我哪里会像你这般没良心,怎会忍下心要至你于死地,我从来都不想给你带来麻烦,所以,这次也不麻烦你送我上路了……”
城碧嘴角一丝血液流下,最后看了自己的爱人一眼,然后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何曾想杀你,”汤央叹了一口气,“只是,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和龙湮做出苟且,又为何要下毒?如果你求我,我不会杀你……”
还没说完,便听太监道:“陛下,朱姑娘咽气了。”
汤央心一凉,不置信地转过身。才发现刚刚给自己倒酒的侍从双腿颤抖。
他察觉有异,随即嘱人将他带了下去,严加拷问。
三日后,传来下属的消息,原来那侍卫奉了王妃徨姒之命,下毒嫁祸给朱城碧,为的就是离间二人,让畦王彻底绝了对发妻的念想。
原来,她并没有给他下毒,在她心里,若有人要伤害他,她宁愿死的是自己。所以,龙湮给她的鹤顶红,她实则只是放在了自己的酒中。
汤央这样想着,便急急出了王府,许久没有回过家。
哪怕徨姒难产诞下死婴,他也未着一语。
他终日徘徊在蜀山中。看着眼前暮色飞天,千山一色,伴着白鹤低鸣,思绪不禁飞回很多年前,他们初见之日……
他看见眼前站着一个鹅黄装束的少女,提着灯笼,有些任性地霸道对他说:“你收了我的情诗,你要娶我!”十多年前的那个小姑娘与眼前她的面相重合,他仿佛听到她又唤他‘夫’,对他念着情诗:“但见盈吟浅笑,花涧芳心暗许……”
放鹤亭外放鹤游,翔鹤不见水空流,带得斜阳朝岁暮,三山半绕倚空楼。
……
龙湮实则是龙隐之意,他本是先朝皇十二子。他为了夺回江山与朱城碧合谋。而她为了报复汤家便设下那个局中局。他们赌的,就是汤央对她,还尚存有一丝情谊。
然后他们成功了。汤央果真为了城碧与长公主徨姒闹翻。再经过他在从中牵线,徨姒很快便将城碧是前朝公主的这一假身份传到了她父皇耳朵里。汤央迎来杀身之祸。
汤央被斩首之后,徨姒找来高人,以自己的命换来汤央的重生。重生后,汤央很快便自绝而亡,随后以其魂魄诅咒徨姒。诅咒她终生为不人不鬼的半妖存活于世,永世看守他与城碧的陵墓。
***
“吾妻——”畦王看完天书之后,发出一声哀嚎,惊到了在不远处的房屋中歇息的木子。木子看向畦王墓的方向,问雪卿,“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这样的结果,比杀了他更好,不是么?”雪卿走过去关上窗户,并不想让她再操心畦王的事。
“……”木子将身体埋在被子里,索性也不挣扎了,只当眼前没有这个人,看不见心不烦。
雪卿沉默了一会,似在找话题一般,道:“留他在世空对故居,空忆其人,或许比凌迟处死更加残忍。”
“也许吧……事实的真相总是比传闻更惊人。”木子沉吟了一声,突然似想起了什么坐直了身子,急道:“但以他现在这不鬼不妖的身份,我们如何算是超度了他?”
“他不是被超度的对象。你们要找的人,其实是顾徨姒,”雪卿从怀中拿出一枚骨玉,递给木子,“这是顾徨姒的舍利,凡人死后不会有舍利珠,她死后既然会留下这个,便说明生前已经度化成佛。这么多年,她只是需要一个能杀死她的人罢了。而你们,已经成功了。”
木子点点头,‘哦’了一声,“殿下,谢谢你救了我们。但我这座庙小,委实容不下你这尊大神,以后你还是别来找我了。”木子指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防盗章节很好用,于是继续防盗。。。正文首发晋/江/文/学/城,一会就会更新么么哒,大家稍安勿躁╭(╯3╰)╮
你们不会看不懂的,是吧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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