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晚饭,喝了香茶,莫菲这才将天啸还于穆宗抱着,谢了主人的盛情款待,说要上天啸家坐坐,也不让旁人陪同,只叫上一丫环打着灯笼在前引路,便上了旺祖家。
天雷天雨均不在,小两口正在收拾碗筷,见老二的干爹干娘来了,旺祖连忙用抹布抹净桌子,请亲家坐下,秀贞送上茶水,让丫环先自个回去,四人便随意地闲聊了起来。虽是干亲,但穆宗必竟是当今皇帝,自然不想让亲家太吃亏了,有意想给旺祖谋个一官半职,也好踏入仕途谋个好前程,便开门见山问他会些甚么,又看过哪些书。这旺财还没应口,秀贞的怨言声便来了,叹息了一声,说:“既是亲家,俺也就不瞒你俩了,自嫁到他家,俺就没过上甚么好日子。
唉!不学着他爹去外经商,却做猎户。没事就爱舞刀弄枪,啃那几本烂书,好没出息。”说罢,起身进了房间,出来时手里拿着几册书,递给了穆宗,又说:“啸儿他干爹,你瞧瞧这些书都看得不能再翻了,他却象宝贝似地爱不释手,俺怎么会嫁给这么个没出息的人。”在亲家面前让媳妇如此抢白,旺祖顿时来气,便瞪眼说:“你一个婆娘家又懂甚。此为兵书,又非三字经,不啃烂又怎深研,怎布阵杀敌,怎攻城拔寨。哼!与你说了也是白搭。”谁料秀贞也不饶人,又挖苦说:“白搭甚么。其他几个哥哥,每年都赚来大把银子,若你能,也赚些银子回来给俺看看呀。如你争口气,俺能让人瞧不起吗。”见这对欢喜冤家争个不休,穆宗禁不住笑了,就问秀贞:“如啸儿他爹真到外面去赚银子,你舍得吗?”秀贞当即就说:“有银子拿回家来,俺当然舍得。只是他没得赚银子的本事,只会射杀猛兽,也弄不回银子来,算俺倒霉嫁了他,真是命苦。”穆宗见旺祖让秀贞说得极为忿怒,便笑道:“莫急莫急。既然你熟读兵书,又懂武艺,那不如就去兵营做个吃奉禄的武将,既能报效朝廷,又能让啸儿他娘高兴,还能光宗耀祖,此为一举三得,你看如何?”旺祖清楚穆宗不在说假,心里甚欢,当即点头应允,喜上眉梢地说:“俺兄旺财,虽不懂兵法,却使得一手好枪法,有万夫不挡之勇。如遇沙场,他定然骁勇。如可以,与俺一并前去更好,俺也有了个帮手。”有此将才,穆宗自然不肯错过,也就允了。旺祖忙让媳妇叫来兄长将话一说,旺财慌忙跪拜穆宗,谢引见之恩。如此这般,大家又是一阵闲聊,直到程洪找来,这才离去。
此时前堂兴事正浓,喜气洋洋,笑声贺声汇成一堂。老太太坐在堂中椅上,正笑听着家中小辈亲家,与下人们的阵阵贺词,见穆宗与莫菲进得堂来,忙让上座。这时恰巧下人来报,说旺财哥俩驮回的那个壮汉已经醒来,喜得老太太念道一声“阿弥陀佛”后,起身朝供在条几上的观世音菩萨拜了三拜,便随下人来到后院一耳房,见丫环迎春正在喂汤给那汉子喝,便凑到床边,迎春忙说:“老太太,俺已问过了,他叫钟磊,家在边陲,已无甚么亲人,前日遇上一伙强人,故尔受伤坠崖。”言毕继续喂汤,甚是仔细入微,还用香帕抹去他嘴边的汤渍。
钟磊血腥江湖至今,还是首回如此遭难,被人施救。劫后余生之时,他突然陡生悔悟之心,也看淡了江湖恩怨,对赛华陀全家更是感激万分。此刻,他见老太太的慈祥模样,顿时想起自己那死去的慈母来,这思念,愧疚,悔恨在瞬息间一鼓脑地直往上涌,不觉中已湿了双眼,却没忘记应该感谢这老太太,便说:“老夫人,钟磊虽是个粗人,却还懂得感恩之情。若老太太不嫌弃我这个粗人,钟磊伤愈后,甘愿化为牛马,报答救命之恩。”言罢想挣扎坐起,施礼谢恩,老太太伸手按住钟磊的肩,亲切地说:“救人乃李家庄本份,壮士无需挂齿。你重伤初醒,不易多说,且宽心养伤,如同归家一般便是。想吃甚么尽管吩咐,切莫拘礼。近几日,老身在家做寿,来了不少亲朋,到时必有说笑杂声传来,万勿见怪,还望见谅。老身还有事忙,且去陪客,明日再来探望。”临行前吩咐丫环说:“迎春,从即日起,就由你照看这位老爷。记住,千万别心疼银两,尽挑上厨佳品于他熬汤便是。
他想吃甚么,你就吩咐厨房去做。”老太太走了后,迎春喂罢补汤,钟磊闻得窗外飘来酒香,顿时嘴馋。迎春瞧了忙去上厨房取来了鸡鸭肥鹅各半只,还有三斤牛肉,五斤羊肉,和两瓮美酒。钟磊坐起与她同饮说聊,此言甚诚。“迎春,如说我是个食人恶魔,你信否?”见丫环笑中摇头,实为不信。钟磊且实说:“就此回在光明顶上便有百来十人死伤在我的浑铁棍下。可是,我不施重手,且会便被他人所杀。此回余生伤愈,我便退出江湖,留在此处报答你家主人救命之恩,今生死追随,此意永不悔。”说罢片时,吃喝如同残风掠叶,尽入腹中。随后抹嘴笑笑,说是饱了,只是再想喝些茶水。迎春忙沏了一壶上等铁观音,钟磊喝了后,让迎春去歇息,自己倒头便睡,不在话下。
却说穆宗不舍啸天,莫菲更恋着不肯还干儿给秀贞,俩人一商议,便决定在此府留宿一夜,明日遣人取了金匾送与赛华陀,便回京去。老大太听说万岁爷要留宿自家,先将穆宗,莫菲引到赛华陀厢房,又将自己厢房让给程洪,自己投别处去睡了。
赵虎王豹留在赛华陀厢房客堂守护皇上,让慕容飞将十八个锦衣卫分成三队,轮换巡宅,以防小贼趁老太太做寿之机前来行窃,惊吓了万岁爷。入房后,穆宗与莫菲和天啸同歇一床,说话逗乐直到三更,很是天伦。慕容飞带了六个锦衣卫夜间巡宅,忽听得房顶有“沙沙”之声,象是有人在房上行走,便不露声色,暗中吩咐一锦衣卫速去禀告赵虎与王豹,让一队锦衣卫守护皇上,带另一队锦衣卫代为巡宅,自己带人随声追去。这些光顾李宅的不速之客共三人,便是百毒魔王,云中飘,和辽东五怪老二林峰。这三位均是轻功上乘之人,借助夜色,在房顶上行了一阵,先后落在了后院之中。三人四处张望一下后,见有一房内还亮着灯光,隐约之中传来话声,便悄悄地移步过去,来到了窗前。百毒魔王轻轻地用手指捅破窗糊纸,眼睛往里一瞧,这心也快跳了出来。原来他看见钟磊坐在床上,正在和丫环说笑。
他忙从怀里掏出一支竹管,刚要将管中毒针吹向钟磊,忽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忙回头一看,见身后有十几个持刀人正呈扇形围了上来,便知行踪已经败露,忙吹了个呼哨,三人便纵身上了房顶,眨眼消失在了夜色中。慕容飞也无意追赶这三个夜行人,只怕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就遣人去报知赵虎与王豹,说来踩点之人均已被惊走,可安心睡眠。再让余人继续巡宅,免得再有外人摸入,他自己去敲那间耳房的门,心想看看里面住的到底是何等人物,却会遭人半夜前来暗算。听得拍门声,迎春起身前去开门,见来者不是庄主家人,便问:“你是何人?这可不是你能随便撒野的地方。”
钟磊听了这话,怕是有贼趁老太太做寿人杂,趁机上门来捞上一笔。他担心迎春吃亏,便硬撑着起身下床,随手拿了根木棍提在手上,摇晃着身躯到门口,伸手将迎春拉到身后,打量了一下慕容飞,觉得这人象是在何处见过,却想不起是谁。可慕容飞却一眼便已认出了钟磊,惊喜之时疑是做梦,忙揉揉双眼仔细一看,才发现没认错人,眼前这人正是已死的食人魔,便笑道:“钟兄,我是慕容飞,你在兖州桃林救过我们。对了,赵王两位大人也在这里。”在桃花林救人时,除了沈芳,钟磊也没看还有些甚么人,只是听说赵虎,王豹在这里,惊喜中忙问:“那,你们怎么会来这里的,万岁爷安全否?”迎春见来人钟磊认识,便请慕容飞到房内坐下说话,斟了碗茶送到手上,便在一旁候着。慕容飞便将那夜他被打下光明顶后,莫菲中毒镖匆忙下山,再从屯溪赶来这七里坡请赛华陀疗伤,又怎么会来这里说了个明白,再问钟磊又是怎么会在此处的。钟磊就将自己遭昆仑老怪施救,昏迷之中被旺财哥俩发现后,救回李家庄也说了下,听得慕容飞很是高兴,说:“我们都以为你死了,赵王两位大人还想着要为你报仇呢。”
迎春见他俩说个没完,便上厨房又取了些酒菜来,让他俩边吃边聊。听说沈芳死了,钟磊怒道:“这伙人还真不是个东西,待我伤愈必为沈芳报仇。”聊到沈家还有些甚么人时,慕容飞说:“他堂嫂母女。自家除妻子外还有三个儿女。”钟磊点头,让迎春从自己枕头边一些银票里取来二百两,递给了慕容飞。“沈练是我师兄,现在沈芳也没了,但人总得要吃饭,这二千两银票请转交给沈家。往后沈家有事尽管说便是,都是自家人,不许在银子上客气。”既然这么说了,慕容飞也就收了银票,与钟磊又是长聊,可说是推心置腹。
怨气归怨气,毕竟是夫妻一场,真到了将要分别时,秀贞还真泪流雨下,实为不舍。趁着三个孩子均不在身边,便和旺祖先亲热了一番,随后俩人坐在床头卿卿我我叙了一夜的情。到了天明,秀贞打水做饭,旺祖淑口洗脸。用罢早饭,旺祖换上一身新衣,挎刀持枪,与媳妇来到了前堂。见全家主仆上下早已在堂前等候,旺祖便上前跪地,先拜了祖父祖母。“旺祖此去,定然是临阵不退,冲锋陷阵,奋勇杀敌,早日建功,做个好官,报效朝廷,锦衣还乡。”随后又拜父母。“爹娘安心,你儿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定记爹娘教诲,此番前去决然争先立功,为李氏光宗耀祖。”再要拜别叔伯婶娘一干人时,连夜赶往屯溪府衙的雷龙已取来两套官袍铠甲,给了旺财哥俩快去换上。这还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只见这哥俩换装出来后,顿时让人面目一新。但见旺祖头戴虎头盔,盔顶红樱,着装大花袍,身披耀眼金铠甲,前后青铜护心镜,腰系虎豹带,脚穿皮跨靴,很是威风凛凛。再看旺财头戴乌头盔,盔顶飘白樱,身穿青袍,身披白铠甲,前后狮面掩心,腰系青绒带,脚穿碧波湖面靴。如此两员威武小将,顿让家人双目放亮,围住观摸,争先赠些金玉良言,也算是临别之语。
不时穆宗出来,莫菲将天啸还了秀贞,老太太忙让下人摆上桌椅,端上佳肴,请穆宗与莫菲用早膳。这时程洪走来,在穆宗耳边轻言了几句。听得穆宗脸显惊喜,问了声“当真”后,已见迎春搀扶着能免强下地的钟磊,赵虎,王豹,和慕容飞跟在身后走进前堂,此心甚悦。“万岁爷。”这钟磊一照面,便口无遮拦地泄漏了穆宗身份,顿时惊得李宅这一大家子人傻愣了一下后,“呼啦”一下全跪在了地上,刚要三呼万岁时,只听穆宗摆手说:“免了,都起来吧。”这才纷纷站起静立在一旁,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迎春扶钟磊坐下。王豹对穆宗附耳说了一些话,穆宗点头笑笑,对钟磊说:“有你钟英雄留在此处护我龙儿,那寡人在京安也。”钟磊笑着说:“万岁爷,昨日的钟某已死,今日的钟某便奉朱天啸为少主护卫,只等赵虎,王豹早早过来共辅少主。”莫菲点头笑笑说:“有师兄在此,我儿定安。”雷龙见耿彪带着住在汇通客栈的锦衣卫和马匹马轿到了李家庄,忙接过金匾去禀告赵虎,王豹。王豹见穆宗与莫菲已用完了膳,便将金匾给了赛华陀与老太太,接着便是辞行,相互道别。李宅下人牵出两匹大马交于旺财哥俩。
哥俩各牵上一匹由妻小伴着出门,全家上下一涌而出,迎春扶着钟磊缓行在后,送过吊桥。穆宗与莫菲依恋不舍地抱了下天啸,俩人又是亲又是吻的,随即上了马轿启程而走。天啸更是乖巧得很,让娘亲抱着自己到了轿窗旁,接连唤了几声“爹娘”后便挥着小手大声叫道:“爹,娘,啸儿会想你们的。啸儿也会在家听话,好好习武的。”也就在马轿驱动这一瞬间,天啸忽然“哇”地一声哭将起来,还挣脱了娘亲的手跌在地上,爬起来后便哭喊着去追早已远去的马轿。这让人瞧了都惊奇,想这小小童儿此前从未有过一声啼哭,今日里却会这般懂事,实在是惹人欢喜。旺财哥俩跃上马背,挥手与家人告别,飞马追了上去,提枪护在马轿左右。众人送走了马队,直到消失才返回庄内,让庄民闭了庄门,说笑地回到家里,聚在前堂里。“钟英雄,往后有事尽管吩咐迎春,切莫客气,不许见外,就把这里当自家。”
赛华陀说得很是诚恳,钟磊点头笑笑道出了一番感人之言。“老太公,钟某虽是粗人,却也懂得报恩。等我病痊愈,便在庄内做个教头,教庄上后生打拳练棍,强身健体,保护地方安宁。如老太公往后有甚么差遣,也尽管吩咐钟某,就算掉了脑袋,钟某也不会把事办砸。”赛华陀点头大笑,老太太说:“钟老爷,那俺们便是一家人了。等老身过了寿辰,便拔一间厢房给你,迎春往后就留在你这照顾你,再给你一个丫环收拾屋子。”问起家里还有些甚么人,说为了方便,让钟磊接家小来李家庄同住,彼此也有个照应。钟磊谢了又谢,说父母兄弟早已过逝,妻子前几月刚病亡,女儿已出嫁,故没甚么亲人可牵挂的,只待伤愈,就把这当成自个家了,决不见外。聊了一阵后,赛华陀让家人将皇帝亲赐的横匾挂在了堂内,率家小仆人跪了一地,拜了三拜,随即搂过天啸指指横匾充满喜悦地说:“没想到俺家啸儿的干爹,竟然会是当今圣上,小民们的万岁爷,这实为李姓之福也。”老太太将天啸抱在手上,家人团团围着,欢喜地瞧着当今万岁爷的干儿子,都说秀贞是前世修福撞了鸿运,旺祖还成了小将军,那她不日必将母随子贵入京城,住豪宅,穿金戴银,侍女成群,享不尽的天福。
钟磊始终担忧着昨夜三更那几个摸宅窥视之人,心想必是光明顶那些正邪两道的人物,现在已知自己并未死去,寻得线索前来袭杀,恰好让慕容飞给撞见了,这才没有得逞。但这三人回去后,必然会邀上更多好手前来闯庄,那庄主全家人也就危也。想到这些,他就对迎春说:“姑娘,昨夜之事你也清楚,想那三人必然不会善罢干休,也许此时正在调集帮手。总之,肯定还会再来李家庄找我。老太太是位慈祥之人,老太公又是位难得的好人,到时必然将我躲藏,那就危也。”迎春听了一愣,不解地问:“钟老爷,危从何来?”钟磊叹道:“若那些恶人找不着我,必会大开杀戒,那我岂不牵累了大家。”迎春听了这才明白,焦急地问:“钟老爷,那咋办?”钟磊又是一声叹息,说:“所以,我想暂且离开这里,待病愈后再回来,免得牵累了庄主全家人
。我留下一书信,待那些恶人寻来时,可让老太太将书信交给那些恶人便是。那些恶人看了我的书信,也就不会迁怒于旁人,你看怎样?”迎春虽是个丫环,但行事谨慎,为人和善,还有几分胆量,此时听了这些话,想想也有些道理,便点头说:“钟老爷,这想法是好,只是你这身体到了外面,万一遇上强人或仇家,怕有性命之忧,到时咋办?”钟磊笑笑说:“我已死过一回,还怕啥。只要不牵累了庄主一家,即便死了,那此死也值。”见他去意已定,迎春便说:“那好,你就上俺家躲上几日再作打算。好在俺家也不远,就在七里坡镇上,家里除了俺爹之外,再无他人。只是俺家穷得很,没啥给你吃的,你可不能说俺不心疼你啊。”商议了一阵后,迎春找来纸笔砚墨,钟磊这样写道:“无敌魔君,东方烈,百毒魔王,三眼怪道,千手观音,你们要杀的人是钟某,这与李庄主百姓无关,请别为难他们。
而对过去之事,钟某已有所悔悟,便想从此退隐山林不问江湖事。如尔等非要取钟某性命,以泄愤怒,那十年后清明再上黄山光明顶,到时任由尔等处置,决不还手。”写罢,将信给了迎春说:“此信先不急于给老太太,不然老太太看了后,必然不肯放我走。你可将信先给一个丫环,待我俩走后,再交给老太太。”迎春自然明白钟磊意思,笑说了一句:“俺也不是笨女人。”说罢出屋,钟磊从床头下取了自己的几张银票,三锭大银,两锭小银,还有一些碎银放入怀里,想着到了迎春家里要用。眨眼功夫,迎春回来,手上拿了一顶竹笠给钟磊戴上,还往下压了压,有意遮住他的脸。随后搀扶钟磊出屋,也不敢走正门,只怕让人撞上走不脱,就由后院小门出了庄主家。他俩沿着小巷的青石板到了庄门口,唤门楼上庄民放下吊桥匆忙离庄,往七里坡而去。
且说三里路程,钟磊却化费了整整两个时辰,这才到迎春家。迎春家在镇北首,也就四间土瓦房,一人来高的土墙已塌了不少。院内栽有二三十棵枝繁的老桑树,此时树上正苞嫩芽,嫩叶在微风中抖动。桑树下种了三四垅疏菜,绿油油的很有长势,家里也没甚么家禽和牲畜。那四间土瓦房,一间是迎春闰房,一间她爹住,一间柴房里养着好几张竹帘的幼蚕,另一间便是堆着柴火的厨房了。迎春的闰房除了床铺桌椅,似乎再也看不到象样的家什,想想也够穷的。“钟老爷,你先在床上躺着,俺去张罗午饭。”迎春整理一下自己的床铺,扶钟磊小心上床歇息。恰在这时,屋外响起个苍老的声音:“谁家孩子这般顽皮,小心从树上掉下,快快下来。”迎春一听是父亲的声音,便对钟磊说了句:“那是俺爹。”便转身出了屋子,见父亲驼着背,正从桑树上抱下一孩子来,便亲热地唤了一声“爹”后,却发现父亲手上那个孩子竟然会是天啸,这才想起刚才出庄时,门楼上那个庄民问的一句话:“你们带孩子上镇啊。”当时急着离去也没在意,现在想想,必是天啸贪玩,尾随他俩一路到了这里。“爹,这是俺东家的孩子。”迎春从父亲手中抱过天啸放在地上,拍拍他的小屁股说:“啸少爷,快进屋去。”天啸走后,迎春扶父亲在屋檐下一破竹椅上坐下问:“爹,你去哪了呀?”这老头也是个可怜人,家父原本是茶商,在外也有好几个商铺,母亲又是个贤惠人,这家自然兴旺。谁料他五岁那年,父母双亡,一份大产业和整个家,全让几个狠心的叔伯给占了去,还将他赶出了家。
一个少爷从此靠乞讨混日子,直到了三十来岁才娶了个穷人家的女儿,由一帮乞丐朋友相助,在荒地里盖了这四间土房,从此也就立家有了老婆。可这日子刚有些起色,不料老婆生下迎春后便大出血死了。为养活女儿,他起早贪黑地四处接重活脏活干,吃尽千辛万苦,终将女儿拉扯到了十二岁,可左手残了,背也驼了,外出帮工再也没有东家要他了。为了能让女儿有条活路,他这才托人将女儿送进了赛华陀家的大宅里,因女儿长得清秀,人又伶俐,进李府就成了老太太的贴身丫环,每年还能往家捎回十二两银子。这时间一晃,迎春都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年关回家让镇上江南绸布铺的掌柜给瞧上了,便托媒婆上门来提亲,硬说要娶迎春做小妾。他听了自然死活不干,这事也就搁下了。谁料今日大清早,忽然来了两条大汉,硬是将章乞儿从床上拖起,架到了江南绸布铺,掌柜见了便说他偷了铺上一匹布,还要送他去见官,蹲大狱。他是个老实人,自然死不承认做过这等事,结果让大汉猛揍了一顿,还逼着他在女儿的卖身契上按上了手印。江南绸布铺的掌柜说了,让他三日内叫回女儿,第四日便来迎亲,这才放他回家来。]
“爹,俺不怕。俺带你见个人。”迎春心里有气,带着父亲进屋,见钟磊坐在被窝里在逗天啸玩,便将父亲今日的遭遇说了一遍。“恶人。”钟磊咆啸了一句,说:“这世道除了银子,就没你说理的地方。没事,我有治他的方法。”言毕从怀里掏出些碎银放在桌上,迎春一看,约有三四两,便问:“你这是做啥?”钟磊压住火气笑笑说:“给你爹抓药,再带些吃喝回来。”见迎春望着父亲不敢拿银子,便又说:“快去。饭时还有要事与你父女俩商量。”
迎春这才拿了碎银出去了。钟磊请章乞儿坐下,从怀里取出三锭大银放在桌上,说:“老哥,你别见外,迎春这几日都在照顾我,那她家的事便是我事。这三锭银子你拿着,去镇上盘家店铺来,随便做些甚么,也总比养蚕强。”言罢,又从怀里取一锭十两重的小银放在大银边上,笑笑说:“老哥,要做掌柜了,总得有几身象样衣服。这银子,就是给你做衣服的。”章乞儿有点傻了,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此刻有人却如此豪爽地送给了自己,还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目。“我说了,别见外,快收起来,我还有话说。”听钟磊这么一说,章乞儿只得把银子收起,小心地放入怀里,用手捂着,生怕会别人抢了去似的。钟磊又说:“老哥,入镇时,路经郑氏肉铺,象是听人在说,镇上一个甚么人的儿子做了官,要举家迁往应天,将镇上的老宅子卖了,不知这事到底是真还是假?”章乞儿赶忙点点头说:“钟老爷,是有这事。是有这事。那是章家宅院,当年俺要饭时,去过一回,挺大的院子,有假山竹林,还有池塘。章家年前就搬走了,现在就剩一个空宅,说是二千两银子便可割让,说来还算便宜,已有好几人去看过,正在谈价。对了,你问这做啥呀?”钟磊搂过天啸笑笑说:“我想拿下这大宅子,送给迎春。”章乞儿听了这话,惊得连人带椅翻倒在了地上,却还吃愣地望着钟磊不敢相信。迎春这时恰好回来,见父亲倒在地上,忙紧迈几步将手上几大包东西搁在桌上,扶起父亲,再放好椅子让父亲重新坐下,不解地问:“爹,好端端的,你怎么就跌倒在地了呢。”听女儿这么一问,章乞儿静了静心,指着钟磊说:“他,他,他说要,要拿下章家那,那,那座宅子,送,送给你。”
料迎春听了并不觉得奇怪,还笑着说:“爹,他没甚么亲人,自然把女儿当亲人喽。他要把章家大院送给俺,那俺收下就是喽,不然他会生气的,说俺不把他当自己人看。”言毕,她打开桌上那几大包东西,却是牛肉肥鹅,嫩鸡壮鸭之类。“爹,钟老爷说了,俺家的好日子到了。”便上厨房取来碗筷,也不烧饭了,伸手扯下一只鸡腿给了天啸,摸摸他的头说:“啸少爷,吃了午饭就把你送回去,不然老太太会焦急的。”天啸应了声,钟磊笑了,搂住他刚要说话,忽听得屋外有人叫道:“章乞儿,老爷让俺们送聘礼来了。”
章乞儿听了这声音,禁不住一阵颤抖,牙齿打战地说:“就是这人早上抓俺到了布庄,还一顿打。”迎春听了气愤,钟磊冷冷笑道:“娘的,我正想饭后去找这些狗日的,却不想自己送上门来了。别怕,老哥,你应声他们,自有我来理会。”
章乞儿这才大声应道:“既是聘礼,那你俩就送进屋来说话。”随即便有两条大汉入屋。钟磊见了想笑,这聘礼也就一匹土布,两只老母鸡,便冷冷道:“你这两个狗奴才,别说这是聘礼,就是赔偿我家老哥挨打之苦都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