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井然有序地缓缓向前推进。
我被挤在队伍的中间,后面有人轻轻点点了我的背,小心地问道:“这是哪里?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回头望去,透着幽幽的红色暗光打量着她,一个梳着马尾穿着白蓝条纹病友服的年轻女孩,正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瞪着我。我摇摇头,表示我也是初来乍到;随即又点点头,略有所悟道:“应该是吧?”
“肃静!”一声怒吼似平地惊雷般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我侧头循声望去,顿时手脚冰凉:一个身形巨大浑身漆黑的“人”,身上披着黑幽幽的蝙蝠衫,因为全黑辨不清他的容貌,只瞧着两只巨大的铜眼珠,像乒乓球一样直突突圆滚滚地四下乱转,迸射着磷火般的青光,摄人心魄。四下里霎那间一片寂静,天上像盖着无穷尽的黑锅,周边远远近近地飘散着一双双大大小小的青光眼,我们就像被群狼环伺的羔羊,胆颤心惊瑟瑟向前。那巨型黑衣人扬手举着一条挂满倒齿的长鞭,鞭身微微地燃着如血色般鲜艳的炭焰,宛如一条活脱脱的赤蛇正雀跃游动;那鞭上的倒齿竟也活了般像蛇身长满了毒牙,踩着节拍一咬一合,吐纳着噬血的兴奋。
我心下茫然几欲打听,无奈队伍排成的近乎是一条笔直线,见前面挡着一堵宽阔的后背,学着马尾辫的样子向前面那位的腰际轻轻点了点,满心的企盼却未得半丝回应。幸好时间是一味极好的恐惧稀释剂,不知队伍已向前挪了多久,魂群中又渐渐躁动了起来。
总有一些健忘的,耳聋的,还有一些敢于挑战权威的人存在,不知谁用不大不小不卑不亢不粗不细的声音,挑了一个令人生敬的头:“嗨,这是哪儿,你们都是从哪儿来的?”
“看你一脸熊样儿的被人给整的吧?哎呀妈呀老惨的。”
“啧啧,看,那人,前面那人死得可真是惨啊!”
“是啊,脸都变形了,全身没一块好的,身上还透着七八个窟窿。”
“兄弟,打哪儿来的呀?”
“我是关东军啊,这点伤没啥,跟日本人干的。”
“佩服啊,佩服,我似川军啊,老兄,你似哪个队伍地?”
“慢慢慢,你们说的是哪儿跟哪儿,我怎么听不懂啊,现在不是大明朝吗?”
“什么?什么?我是大唐的,我是大唐的,有没有人是从唐朝来的?”
“这里不分年代,只看你有没有死干净。咳,大家好,欢迎来到死亡集中营!咳,咳,我自我介绍一下噢,我叫许世华,祖籍淅江。这个――”
“闭嘴书呆子,莫打岔,兄弟,兄弟,那个刚说到哪儿啦?”
“有没有叫李二憨的?有没有?我是你亲哥李大魁呀,我在这儿哩,兄弟,投胎咱兄弟可得手拉着手赶着伴儿的啊,来生咱还做好兄弟!”
“呀,啧啧,这里就是阴间呀?”
“我们这是去干嘛?”
“嗬,我们那儿有个大善人可好咧,那真真的叫好人呐,我们那儿十里八乡的人都说咧,说他要转世去当皇帝咧。做善事多的人呀,听我娘说咧,投胎不是大富大贵就是当大官儿咧,我似好人,这一趟啊起码也要投个三品,嘻嘻。”
“屁的。”
“就你那耸样,小子认识几个字儿呀?还当官儿?”
“嘿,你们看那大黑鬼,我敢打包票绝对是个聋子,有没有人下注?”
一道青光暴起,眨眼间前面腾出了个空子,魂群皆不约而同地向前挪了一个大步,只闻得几声哀嚎在虚无中回了个荡便无存。
“年轻的伢子们不懂事个喽,上了这黄泉路哪来这多乱七八糟的话子讲喽――”一道年迈的声音给聒臊的舌浪注入一针强性镇静剂,于是我,马尾辫,大背,还有形形色色的魂们,随声坠入了强烈的悲哀的不舍的愤怒的等等等等――那林林总总的已死亡意识形态里。
良久,耳畔传来若隐若现的歌声,又似乎是水浪声,催促牵引着魂们加快了脚步,频频翘首期盼着即将出现的站点,那声音便越来越大节奏有力滚滚唱来:
“黄泉路上你莫回头呀你莫回头,
后悔的滋味呀不好受呀不好受;
三生石开你几伤心呀你几伤心,
往事的甘苦你尝不尽呀尝不尽;
奈何桥上你没法过呀你没法过,
无可奈何你无人说呀你无人说;
忘川之河你呀滚滚过呀滚滚过,
神仙的汤水得请你喝呀请你喝。”
歌声竟一串串地从河中漫出,也许是一个尘世中名叫“时间”的东西在唱,搅得魂群一片悲凉,唏嘘声此起彼伏,想那前尘中的千种万种,总让人心有不舍,令人牵肠挂肚。
我摸了摸胸前的小坠子,担心他想念他爱他,接连起责备自己痛悔自已,伤心不己。
浑浑噩噩中,我被连推带搡着挤上了桥,一道明晃晃的银河从脚下奔腾而过,急燎燎的半点也不为桥上人的伤心而停留。
桥面极窄,只容一人通过;而桥极长且高,拉扯起一个巨大的半弧形架在两岸。只是,既望不见彼岸也回头不见来岸。桥的对面是一块巨形的黑石封住了去路,上面刻着三个朱红大字:“三生石”;而回头,已是黑压压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行至桥的中间,那里向外悬空依桥嵌着一个小小的亭台,亦只容二人席地而坐,一位半面蒙戴着黑纱,额头布满皱纹的老妪坐在案旁伸手邀请道:“客官过来坐吧。”
我躬身坐了下去,对上她仿佛看尽沧海桑田万物众生的眼神,那里面一片空洞,让人心悸,却是如临深渊。
她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正欲提杯倒水的手忽地顿住,眯起眼睛探身向前朝我胸口瞟来,声音陡然变得尖利:“你脖子上挂的什么?”
我吸了口气:“我男朋友送的。”
她忍不住伸出两指,拈住了我胸前的坠子地摩挲着把玩了起来,一副艳羡的神色啧啧叹道:“真想不到竟在这里得见此物。”
我快速侧身一闪,格挡掉她的手,怒道:“你是谁?想干嘛呀?”
她盯着我,支手托腮凝思了一会儿,眼珠子像滚彩票般打起急转,忽尔嬉笑道:“我们来谈笔买卖怎么样?”
我不解地望向她,打断话头:“你是孟婆吗?”
她翻了个白眼:“哎呀,呸呸呸,什么婆不婆的,人人都叫我孟姐,”说完不悦地摆了摆手。
一时语塞,再想想,实在想不出在这冥间和孟姐有什么生意可做。
见我沉吟不语,她抛过来一下吓死人不尝命的媚眼,用手指了指岸边的三生石,抬手一晃,那黑漆嘛乎的石头应势而开,一束束金光瞬间射石而出,眨眼的功夫,一道银屏便显现在石上:正是那抹熟悉的身影紧紧搂抱着死去的“我”泣不成声,浑身颤抖着悲痛欲绝。
“不!”我心痛地失声道,扭过头去捂住自己流泪的脸。
她盯着我研究了半晌,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又立马掩唇望了望天:“天机不可泄露啊。”
我忽然开始期待她的下文,期待我期待的一些东西,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心有所求,语气登时便软了许多:“说说你的交易,好吗?”
“想必你也知道这碗神仙汤的来意,本是令凡人忘却一切烦忧的好东西,只可惜,见你年纪轻轻便命赴黄泉,与心爱之人永隔,自是有些遗憾。”
我难掩心喜地贸然打断:“你能让我回去吗?”
“那老娘我无能为力,不过,我却能令你来生与他相见相认。”她漫不经心的欣赏着自己的手指,我却觉得那十骨嶙峋实在无甚看头,不好意思地催促道:“怎么说?”
“嗨,权当为了这块许愿石吧,我这儿汤汤水水的掺了回假的,想来也无甚大不了的。”她一脸正色,丝毫不以索贿为耻,反而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我从不屑的高峰急跌至求人办事的低谷,巴结地看着她,缓缓取下那沁着醉人绿色的小石坠,不舍地递到她手中。
“既如此,拿人钱财替人办差,”她打了个响指,利索地掀手拂过了案上盛满黄汤的碗,一脸慎色对我叮嘱道:“你带着前世的记忆降临人间,此乃天机,万万不可泄露,否则你我全都在劫难逃!切记切记!”
我感激地连连点了几个头,应了声:“恩,记住了。”
随着一声:“起!”我毫无防备地被她推下了滚滚浪涛之中,坠入万丈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