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似水流年之守心
晨曦透过窗棂,落在光洁肃穆的白玉观音像之上,晕出了点点光圈。其中一点恰落在观音紧抿的唇边,勾勒出一个淡淡的弧度,让人有一瞬间的炫目,看不清究竟是嘲笑还是悲悯。
观音正对的是一个素雅的茶桌,茶桌上放着两排青玉茶碗,那是薄得近乎透明的青玉,漾着茶色的水纹,更添一抹深邃的墨色。
执茶盏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眉清目秀却冷漠静谧,穿着一袭青色的长袍,似尼又似道,总归已然不食人间烟火。
少女放下茶盏,捧了一碗茶送与对面之人:“公主请用。”
即使知道面对的是一位公主,少女依旧冷淡如斯。接连半个月,她都是这般奉茶的,所幸公主从未计较过。
茶水升腾的热气氤氲着,可青玉茶碗那袭水色的墨意越发沁入眸中,一丝丝的寒凉始终漾在心里,无法祛除。刚刚年满十五岁的公主,低垂着眼眸,沉默着接过茶盏,送到唇边,抿了抿。
作者有话要说:
“……很苦。”顿了顿,公主方才后知后觉地皱眉,问道,“怎会这样苦?”
冷漠少女回答道:“禅宗茶道总是用的苦茶,与公主素日所享的贵族茶道自是不同。”
公主陷入沉默,端起茶碗又轻轻抿了抿,苍白的眉心再次紧蹙:“还是不对,这苦的并不根本不像茶,实在太涩了……而且,有点咸。”
总算觉察了出来。
少女面不改色:“因为我加了盐。”
公主:“……”
“公主来这清静庵已经半月了,也喝了半个月掺盐的茶,却一直无知无觉。直到今日我有意加重了盐量,您才终于察觉了出来。”少女摇了摇头,并无畏惧、也无恶作剧得逞的喜色,只是冷冷淡淡地注视着公主的双眸,“公主之心,根本不在茶道之上,也不在这清静庵里。公主所苦皆在凡尘俗世,避在此间,除却更苦,根本无法改变任何人、任何事。”
这说的相当不客气,是下了逐客令了。
轻轻的叮咚脆响,是青玉茶碗被放回茶碟上的声响,伴着公主略显瘦弱的纤细手指的轻轻敲击:“本宫知道,这里更苦,就跟你的茶一样,掺了盐水似的涩……六年前,便尝过了。”
早在六年前,她便进过这里。只不过,不若现在是躲清静,那时,她是被她的父皇关到此间的……还差一点就死在了这里。
若不是兄长太子与那时还不是太子妃的嫂嫂恰好来寻她“问案”,她根本没命活到回宫去再见父皇一面。
她是云弄琴,当朝二公主,刚刚满十五岁,正是当嫁之龄。
再次躲进了清静庵,也是跟她的太子兄长学的,进不得退不得时,寺庙是个不错的避世之所。只不过,太子兄长当年利用玄真观破而后立,而她……只是胆怯、懦弱,不想面对,所以避进庵堂躲清净。
躲父皇的圣旨,指婚。
父皇想把她嫁给今年科考的探花郎连远铮。她不愿意嫁,所以躲进了这里。
――应该,没有人会来寻她吧?
这不是她第一次躲出皇宫了,从九岁到十五岁,少说躲了七八回。每每都是跟父皇闹了别扭之后“离家出走”。
之前几次,她都是躲入李家,也就是她母妃与小姨的娘家――可一年前,李家也被抄了。
母妃在她五岁时便过世了,一直由与母妃同样被封为淑妃的小姨抚养她。小姨对她并不好,她知道,其实母妃待她更差一些,怨怼甚于爱护,几番对她吼叫,甚至打骂――为什么你不是一个皇子!
父皇根本不想要孩子,孩子却是宫里女人安身立命的根本。为什么母妃胆战心惊,逃了所有人的眼线、用尽了所有办法,甚至拼了命伤了身折了寿生下来的,偏偏是一个女孩儿?
弄琴也想不明白,或许只能解释为她命太硬,天生克母。这不,作为“养母”的小姨也叫她克死了。
小姨就死在李家抄家的第二天,两者遭罪,同样是因为她――十四岁的公主寄居娘家,娘家动了歪心思,就跟塞通房丫头似的,想叫个表哥三更半夜地爬公主的床,被值夜的嬷嬷当场逮到,一状告到御前,然后……该死的舀作一锅烩,全死了。
连“娘家”都没了,弄琴再无处可去,再想躲,只能躲进庵堂之内――这也已经是第三次了。
自嘲一笑,弄琴再次捧起了那碗搀着盐水的茶,一口喝干。极苦极涩,滚在喉中如被细针刺似的,难受无比。细瘦的身子颤了颤,苍白的颊上也胀出一片红晕,如饮酒一般,还是烧喉咙的烈酒。
脸上有些烫,真如喝醉一般,弄琴的眼神也有些涣散:“我已经没地方去了……只能来这里,喝你的茶。”
冷漠少女摇了摇头,收走茶盏,换了被清水递过去给她润喉。
弄琴接过茶水,慢慢吞进喉中,眼泪却滴答滴答落进茶碗――又混成了一杯咸涩的苦茶。
少女再次摇头,忽听外头一阵吵嚷,赶紧往外瞧了瞧,看清后便转回来:“公主,接您回宫的人来了。”
弄琴赶紧抹干泪水,却不往外看,反而撇开了眼睛,又是一声自嘲:“有谁会来?我差点被……的那次,父皇就发了火,跟太子与太子妃说‘你们以后再不许管她’!我一向是个只会给人添麻烦的,还有谁会――”
一道稚嫩的的声音传来:“小姑姑,你为什么哭?”
弄琴一愣,寻着声音看过去,就见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站在门槛上,歪着脑袋,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她瞧。
小女孩今年才五岁,皮肤白皙,跟个小雪团子似的,可爱得紧。因为人矮手脚短,不得不半趴在门槛上,倒是不会硌到,因为她手里还抱着个有她一半高的鼓鼓的兔子娃娃,正好当垫子。大兔子眯着眼儿,嚼着个黄澄澄的胡萝卜,无时无刻不咧着三瓣嘴在笑。
这是太子与太子妃的长女,她的小侄女,云邵湘小郡主,宫里皆唤作小湘儿。
弄琴并不喜欢所谓的兄嫂,可对这个乖乖的小侄女却无法端住冷漠与抗拒――这就像是另一个她……幸运了许多的。
一开始,都是很乖巧很粘人,软软的一只小雪团子。小湘儿三岁的时候,太子妃生下了皇长孙,未来的继承人自是比郡主金贵了许多,连一向冷漠的太皇太后都亲自来抱孩子,这两年,整个皇宫都在围着皇长孙转悠。
……幸好,小湘儿有疼爱的她的娘亲,还有疼她更甚于疼爱儿子的爹爹。
……虽然至今都是“不熟悉”,但弄琴看得出来,太子明显更喜爱女儿一些。
弄琴依旧隐在皇宫最深的阴影处,看着小女孩抱着娘亲亲手缝的兔娃娃玩过家家,被爹爹抱在怀里奶声奶气地念诗词……羡慕着,想哭,却更想看。到底能幸福到什么程度,就像做着一个美好的梦一般。
小湘儿努力地撑着门槛,防止手短脚短的自己跟兔娃娃一起骨碌骨碌滚进去,再次歪着头问:“小姑姑?”
弄琴赶紧过去把小女孩抱进来,替她掸掸膝盖,又掸了掸兔子,掸去了一层扑扑的浮灰。小湘儿又软又嫩,让当姑姑的看哪里都不忍下手,只好半真半假地对着兔子脑袋拍了一下,板起脸:“不准趴在门槛上,这么脏!”
兔子耳朵被拍耷拉了,委委屈屈的,小湘儿也鼓了鼓腮帮子:“谁让小姑姑住在这里,娘亲让我来接您回去。”
弄琴却摇头,紧抿着唇,露出一丝倔强:“告诉你娘亲,我不会回去的。”
小湘儿还不是很理解大人的别扭,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继续给娘亲办差事:“娘亲还让告诉您,那位连探花打算去考武状元。”
弄琴一惊:“什么!”
好好的探花郎,考什么武状元的?
小湘儿点着下巴,慢吞吞地将娘亲交代的事情交代完整:“娘亲说,连探花说您肯定是嫌弃他没拿到状元……‘嫌弃’是什么意思?”蹙着小眉头,小湘儿继续纠结自己完全不懂的话,“连探花还说,会努力再考功名,争取让您不要嫌弃他。”
弄琴紧紧咬着唇儿,瘦弱的身体不由发颤:“他、他、他……他简直胡闹!”
武举虽然不是民间比武,但是要考武艺,更要试阵营、火药、战车之类,攸关性命绝非儿戏!
……怎么会蠢到为了赌一口气去冒险?
……又怎么会是她“嫌弃”?
连远铮,没有哪里不好。相貌堂堂,高中探花,少年得志……又是个很温柔男子。
正是因为太好――她这个坏心肠烂脾气的公主,才根本不想嫁。
((注1:冷漠少女=惜春妹纸~~
注2:小湘儿的5岁是虚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