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人非草木却做算盘珠卿本多情何日展君颜
向皇宫报信的快马早打了个来回,林霁风这趟取经路也得送佛送到西,驾着车马亲自将何致送到了皇宫边上的小角门,扔给全副武装的大内侍卫。这角门原是何致走惯了的,今日有幸故地重游,亏得是宫里不愿走漏风声,特意辟了条偏僻的路出来。
何致从车内出来时,面色难看,神态却平淡。
刚刚被自己揍到半死的人,又要面临着高压审讯,说不准还要被大刑伺候……林霁风将人交出去,想想又觉得心里不对味,不由从车窗里伸了半个头出来,盯着何致,似是好奇地笑问:“我说,你这人,活成这样到底累不累?”
一个人若活成了何致这般,真是累得不如死了干净。脑袋上顶个随时会落下来的闸刀,肩膀上背着一家柔弱女眷的性命,泰山都能给劈成两半儿再压成一滩烂泥,何况是人的血肉之躯。佝偻崎岖,二十载春秋,没能为自己歇下一口气儿。
所幸人都是有惰性的,艰难日子过久了,早已习惯成自然;就像腹部的伤痛,被揍得时候疼得眼前发黑,到现在却觉不出什么了。何致任由侍卫将他的手腕捆紧,看着林霁风,慢条斯理:“连累林参议受累,还连累了贾秦两位小公子。”
林霁风一噎,不由瞅瞅身后。当然什么都瞅不着,另两架马车早给赶回去了。也就是说,贾宝玉与秦钟两个小娘炮,都给牵回他自己家去了。
何致主动招了,他才是与贾敬勾结的“侄”,皇上要御审——至于贾宝玉?又没下明旨捉拿!
垂头丧气,唉声叹气,也不管这是在全天下最该装模作样的黄圈圈里头,林霁风半只膀子耷拉在车窗上头,脑袋也歪着,有气无力到几乎断气,只剩几声哀哀的“遗言儿”:“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何致已经要被押走,听得身后一声声的唱词儿,也不由隐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林霁风是个混账,却也是个不错的唱戏角儿,怪不得北静王殿下会与之交好——连何致这样沉如枯井的,看戏看到入戏,也能被激出、或者说逗弄出一丝少年意气来。
何致转身,笑意却凝在唇角。因为,只允许侍卫进出的偏僻角门处,竟然站了个尊贵的人,太子云涯。淡漠的像一袭月下长影,明明也是俊秀非凡,却总透着一股子冷意。立在墙后,不移不倚不靠,端方到太有棱角,而且……是冰凌角。
何致不由再次想笑,幸亏太子殿下今日穿的是亮色的银袍,若换了玄色,再往阴影处一站,他肯定没心情这般打量了——早给吓着了。
云涯已经看了挺久,唇边也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还带着点儿无奈。怂在马车窗户上、依然在唱念做打闹腾得欢快的,是他以后的大舅子,不知道算不算又一桩的“家门不幸”。
侍卫们有点踟蹰,不知道太子为何会跑到这儿来。云涯收回眼神,指了指何致,淡淡道:“愣着做什么,父皇还在等。”
侍卫们:“……”
太子殿下,难道您不是专程过来带“钦犯”去面圣的?
刚刚看了戏心情好,云涯不介意多说几个字:“孤原本担心,寿安伯草莽无知,会冲撞圣驾。”怕还没说几句,父皇就气得来一句“拖出去斩了”。
“草莽无知”的何致:“……”
就算死,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吧?蓝小县主的那桩婚才还没断呢,镇国公还赶在路上,总不能让老爷子回京头一条听到的便是孙女儿成了望门寡吧?
何致赌得是命,更是时机。
随口说说而已,太子没必要跟侍卫解释太多。云涯示意侍卫们继续干自己的活儿,自己则又看向角门外的马车——车头已经调转,可林霁风还怂在车窗上哀哀唱着窦娥冤呢!
云涯饶有兴致地继续看戏,却又瞥了何致一眼。
何致已被押走,却也回头看了一番,眼底有几分复杂。林霁风所做不知是提点还是暗示,云涯特意过来,也不知算是威慑还是警告;不过明显的很,想要避免“冲撞圣驾”,不怕大放厥词,只怕藏着掖着。
皇上心性偏激,却又能大度容人,因此,最好是——有话直说。
何致不由想起从前侍卫圈儿里传过的小道消息,有关定远侯林睿的。林睿力保皇上登基,立下从龙之功,封赏时皇上问了一句“想要什么”,林睿答得丝毫不含糊,只要求为林家翻案。皇上虽然当时愣了愣,不过之后答应也挺爽快。
本来就是入宫“谈生意”,那便利落些,摆好筹码,谈着价码,讨价还价。
面圣时,何致言简意赅地告知了何家被逼入暗军的过往,坦白了祖辈父辈曾经参与的几桩暗杀,又交代了自己与云珪虚与委蛇的事实,最后才道出,自己手上握有暗军的消息,尤其是其在京城与江南的几处据点。将功补过,不求皇上既往不咎,只求皇上不要牵连无辜的女眷,所有罪责由何致一力承担。
当然,还有不少人,与何家一样被云翳逼迫,苦苦挣扎,生不如死。这些人并非穷凶极恶,也不是首谋,而且过去二十年,他们的祖辈、父辈也都死得差不多了,希望皇上能开恩,允他们弃暗投明,给予无辜的后辈一条活路。同样,何致也表示,这些人由他集结,受他差遣,帮着他与云珪、贾敬等人周旋。因此他们的罪责,何致觉得也该算在自己头上。
再怎么样也是太后的娘家,从没听说过皇帝把自己外家诛满门的。云朔本就没有与老弱妇孺计较的心思,只是听说一家都跑了时太过气愤难耐。可刚刚黛玉又进宫为蓝老夫人呈消息,说是何家女眷“客座”了镇国公府……这下,皇帝陛下真是气不顺到连生气的劲儿都没了,心道哪有这么巧的事儿?肯定又是安排好的,看准了镇国公一家光风霁月好欺负,君子可欺之以方么!
云朔皱着眉,何致玩得这一手,到底是阴谋还是阳谋,连他都看不清了,想想是真奇怪:“你也算是朕的外甥……好好的一个人,活成了个精打细算的算盘,不嫌累得慌!”
这跟林霁风刚刚问得大差不离。何致谨记着,与帝王不可敷衍,低头掩着一丝疲惫,诚实道:“不得已而为之。”
“倒是诚实!”云朔冷哼一声,“你口口声声说所有罪责由你一力承担,朕倒是想知道,你能不能承担的起!”
何致也不知,因为他尚不能完全知晓,他呈上去的“证据”,到底价值几何。应该能保住家人,却不知能不能保住那帮同病相怜的弟兄,至于他自己的命,排在最后,真得听天由命了。
云朔也没想好该怎么处理,从君臣之道来看,应该等到镇国公回来,蓝宜茜被仓促指婚,根本就是因为多方势力一起针对镇国公府,指婚就忙中出了错,悔婚还能继续混着来?可过几日太子妃及笄,新封的寿安伯府若是不出人观礼,难免让人说道……让母后继续“风寒”?也不好,此地无银,又惹人疑窦。
因此,云朔命人传话给等在沁芳苑的黛玉,让她告知蓝老夫人,将何家女眷全部送回寿安伯府,朝廷会派专人“保护”。
至于何致——暂且秘密押往天牢,连带着林霁风送回来的那帮睡死过去的暗军一起。先抓贾敬要紧,他们的死活可以暂且撂一边去,若能将瓦解暗军,那真是皆大欢喜,说不准那些个也能被赏上一条命。
沁芳苑里,忧心忡忡的黛玉接了旨便想赶紧出宫,却迎面撞上云涯,看她焦心,立即安慰着:“不必这么急,等到天色暗了再去。”
黛玉点了点头,见云涯四下寻着,咬了咬唇,告知:“公主在蓝姑娘那里,两个人都喝醉了,估计也得到晚上才能回来。”先得醒酒,要不然有得挨骂呢!
云涯皱眉:“喝了多少?”
黛玉比划了一下,好似抱了个大锅似的动作:“这么大一坛子,两人吃了有一小半。”
“……简直胡闹。”云涯摇头,蓝宜茜借酒浇愁也就罢了,弄月竟然也跟着胡来;她中毒之后便一直在吃药,根本就不应该沾酒!
不爱惜身体是会得报应的,黛玉叹着气儿,又做了个抱东西的动作,只不过还得这次小了不只一圈儿,只有一个盆儿大:“蓝老夫人不放心,特意请来了萧大哥。公主醉得神志不清,萧大哥……就给捏着鼻子,灌了这么一大碗醒酒汤。”
云涯想象了一番,又打量着黛玉,没乱了发鬓也没红了玉腮,不由好笑:“应该还没醒吧?”
要是醒了,盆儿大的碗肯定要给掀到景襄侯头上去,如果是个瓷盆,啧啧,萧若繁那张标准的翩翩贵公子的容颜只怕要给毁了;黛玉也逃不过,肯定被揪过去一顿掐一顿挠再来一顿凶巴巴的抱怨,被欺负得眼睛红红欲哭无泪。
黛玉迟疑了一下,才轻轻点了点头,在云涯面前承认自己有那么点小算计小狡猾,总有些不好意思:“萧大哥说公主二刻后便会醒。我赶着一刻的时候就出来了。”
“你做的没错。”
黛玉却蹙起了眉,忽然凑近,细看云涯的脸色。带着清浅笑意,跟之前一样时时刻刻顾念着她的心情,或安慰或逗弄……可云涯没发觉,黛玉也越发能看透他的心思。就像现在,黛玉敏锐地察觉,云涯又露出了些晦暗之色,与那日在甄家有几分相似。
攒了攒纤细的手指,黛玉不由想要伸手替他揉开眉心,矜持惯了的小姑娘却又不敢这么胆大妄为,心里漾着悠悠荡荡的小迟疑,太子殿下气质实在太孤傲,让人不忍心“亵渎”。
正踟蹰着,忽然,黛玉只觉自己的眉心处触及了一点温热,眨巴了好几下眼儿,才看清,云涯靠得挺近……在替她揉着?
这到底算不算心有灵犀?连自己想做的事都叫别人做了!云涯看她迷糊似的不停眨眼睛,只觉可爱:“在担心什么?”
黛玉摇了摇头:“我没事,倒是……你好像在担心什么。”
云涯伸出的手顿了顿,不知该如何解释,摇头又是一声轻叹:“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
只是觉得有几分忐忑,难以心安,就是从何致被送入宫开始的。暗军早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何致等人反水,本该是好事,可云涯总觉得,牵连二十年的旧事,绝不会简单轻易地被解决。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最近几天*傲娇了,喵回不了诸位的评论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