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凄风冷夜,鞭炮声声,茜纱窗下,黛玉离魂。
“宝玉,你好……”最后一声绝望低吟,最后一抹猩红残血,一缕轻纱飘坠,一丝香魂飞散。
我不是阆苑仙葩,你也不是美玉无瑕,凄凄残情散如雪,沫沫心血空虚化。这厢孤人弥留恨,那院喜烛滴红蜡。一缕孤魂,无牵无挂,命格早定在葬花!早知如此,何必寻他,何必寻他?
大概是旧梦总牵挂,黛玉没有离开,她依旧流连于大观园。
一缕香魂,万般执着,情之向情,掏心掏肺、呕心沥血,倾泪以尽。
看这厢公子多情,忆曾经耳鬓厮磨,看着厢新婚燕尔,忆曾经愈爱愈疑,看这厢呼啦啦似大厦倾,忆曾经贵妃省亲华灯焕彩夜,看这厢昏惨惨若灯将尽,忆曾经玩笑的那一句“你死了,我做和尚去”――终究还是成了一曲红楼旧梦之尽头……
宝玉跟着那疯疯癫癫的一僧一道走了,天若有情天亦老,风雪之中,对贾政的最后一拜,别过亲情,世间便再无贾宝玉此人――至于爱情,随着黛玉的死,早已消逝。
黛玉在风雪中目送他鲜红的背影消散,赫然发现,自己也已无话可说。
大观园内,里,只剩宝钗,独坐孤灯之下,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暗自垂泪到天明――然后,伴着冷冷清清的孤独旭日擦干眼泪,牵扯出一丝勉强的笑意。
艰辛地故作坚强,只因为她的孩子还需要她,只因为这个破碎的家还需要她。
黛玉……似乎悟了:自己是个可怜人,宝钗同样是个可怜人。
本该是金榜题名,忽又成天涯海隔――黛玉只觉心中一阵抽痛,这样的“至死不渝”,这样的结局,真的是她魂牵梦萦的吗?
黄粱一梦,到如今,空余苍茫山下五色石,辛酸笔中零落花――黛玉情之向情,宝玉情于不情,宝钗无情冷心……看到如今,黛玉只余心中一丝怅惘、一丝空茫。
还泪换情,无愧于心――至于结果,天注定,勿多求。
……
“姑娘醒了,姑娘醒了!”黛玉正暗自神伤,忽听耳边一阵惊喜的呼喊,老迈沙哑,却带着满满的惊喜。
这般的真情,多少年没有遇见了?
恍惚间,黛玉只觉眼前一道白光闪现,魂魄渐渐迷失。
……
床上的黛玉慢慢睁开了迷蒙的眼睛,眨了眨,蹙眉而不胜柔弱:“你们是……”
“姑娘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挂着双层绣花锦帐的绣床边,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嬷嬷惊喜地握住了黛玉纤细的手腕,又伸手摸了摸黛玉光洁的额头,发觉一点不烫,更加惊喜,收回手合在胸口直呼,“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姑娘终于没事了……”
“……王妈妈?”黛玉终于认了出来,顿时同样惊喜――这位王嬷嬷是她的奶嬷嬷,从小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跟着她进了贾府,因为老迈,外祖母又给了自己一个紫鹃……
“哎,王妹子,你这是干什么?”忽然,一个略显刻板但同样掩不住惊喜的声音传来,一个健壮威严的大嬷嬷快步走近绣床,拦在王嬷嬷之前,皱起眉,虽是训斥但关心更浓,“姑娘刚刚病愈,你这么大呼小叫的,再惊吓着姑娘怎么办?”
“放心,我没事的,康嬷嬷……王妈妈也是担心使然,您别怪她。”黛玉慢慢坐了起来,带着难以置信的微笑打量着眼前这个气势威严的大嬷嬷:这是自己亲祖母的陪嫁嬷嬷,据说是从宫中出来的,在家中威信极高,连自己的母亲也不能明着忤逆她。
她是个极公正的人,对自己一家的爱护细致周到,但是,当年外祖母接自己过去的时候,她已经重病缠身,却不知为何坚决不同意,一定说自己会吃亏……毕竟自己当时年幼,后来的事,应该是琏二哥处理的。
――其实,康嬷嬷没有说错,她林黛玉不是贾府的人,寄人篱下,只能受人摆布……
既然康嬷嬷还如此健康,那么……黛玉略流了些眼神细瞧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儿,又瞧了瞧梳妆台上已经取出的红珠串儿红花绳儿,明了:这该是自己十岁半的时候,刚出了母亲的孝期。
回来了,却还是没见到母亲啊……
可自己这身子先天不足,年年都是熏在药里,她实在记不清,这究竟是自己哪一次重病。
黛玉正出神,王嬷嬷已经快手快脚地扶住她瘦弱的身子,给她后背垫了个软软的福字云绣靠垫,又忙着端药端粥,吹凉、搅拌……黛玉看着忙忙碌碌却喜不自禁的妈妈有些愣神:印象里,王妈妈进了贾府后就有些畏缩,不再像原先那般跟自己亲近,所以那时,自己只能靠着紫鹃和外祖母拨过来的几个小丫鬟……
见王嬷嬷在忙,黛玉便叫住康嬷嬷:“康嬷嬷,父亲他……”
康嬷嬷赶紧凑了过来,小心地抓住黛玉的手,细细抚慰:“姑娘,您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子。老爷身子早已康健,这次是奉了皇上的圣旨,到河道上去监察盐税,临走时,最不放心的就是姑娘的身子,姑娘大好了,修书一封给老爷,没准儿,能把老爷高兴得跳起来呢!”
王嬷嬷刚好端了一碗汤水过来,眼见康嬷嬷伺候黛玉漱了口,一边笑着一边将汤水递上:“可不是?姑娘好了,霁大爷也该放心了。话说霁大爷带来的这三七草还真有奇效,姑娘的血咳果然止住了,现在也不发热了……”
林黛玉含着一口带着清香药味儿的鸡汤,睁着杏核大眼看着王嬷嬷,惊疑难定:“霁大爷”是谁?
康嬷嬷却以为黛玉还未解开心结,皱了皱眉,赶紧撵开王嬷嬷,自己来喂黛玉,再次劝慰:“姑娘不必多心,虽然这归宗之事虽是侯爷一手促成,但若没有老爷的同意,也不是那么容易成事儿的!霁大爷那人,性格是有些乖张,可是人品才貌都是没话说的,尤其是对姑娘,当真上心。知道姑娘有血咳,就把自家铺子里刚刚从云南运过来的三七草全部送过来给姑娘,老爷觉得不好意思,可是霁大爷还是一分银子都没要……”
林黛玉已然呆住,她当然知道“归宗”的含义――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男子认祖归宗。
原来,林家并不是人烟稀漠吗?
可是,她们说的那个“侯爷”又是谁?
还有,一个林姓男子“归宗”,也就是那个所谓的“霁大爷”,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
“康嬷嬷,王妈妈,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会儿。”忽然间,林黛玉有一种回到初入贾府之时的感觉,一个陌生的环境,不敢多说一句话、走错一步路,唯恐被人取笑了去。
“好好,姑娘好好休息,养好身子才是真……”康嬷嬷和王嬷嬷没看出异样,一起慈爱地给她掖好了被角,招呼了一众小丫鬟,让她们不得打扰黛玉休息。
而黛玉,当然无法入睡,可是彷徨之间,双眼不受控制地渐渐闭上,然后,眼前浮现了一个小女孩的记忆,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林黛玉”的记忆:
母亲确实在三年前过世,外祖母想接自己过去,可是父亲没有同意。之前,是因为自己年纪太小,父亲不放心;而最近,就是因为这位“霁大爷”,林霁风要入宗籍,她身为林家嫡长女,虽然只是女子,但也不好离开。
十岁半的自己很小,只有一些零零星星懵懵懂懂的记忆。原来,林家并不是所谓的三代单传,自己的祖父林苏梓有一位嫡长兄,叫林苏哲。
当年,林苏哲官拜太傅,为当包括今圣上在内的诸皇子之师,门生遍朝野,比身为探花郎的祖父更加风光无限――可惜,十七年前,因为卷入了当时的皇帝和太子的争斗不,举家发配珠水之南、漳障之地。
当时的林家为了避难,便将这位爷爷逐出了宗籍。
然而,七年之后,在沿海对抗倭寇的战争之后,一位百折不挠的年轻将军横空出世,正是当年随林苏哲一同被发配的庶子林睿!
林睿隐姓埋名,从最底层慢慢爬上大将军的位置,再有在当年皇长子篡位之时,林睿死守京城三日三夜的勤龙保驾之功;皇五子继位之后,封林睿为定远侯,二等奉天靖难推诚,并赐皇帝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柔兰公主予林睿为妻。
林睿一朝翻身,自然要为病死珠水的父亲讨一个公道,皇帝果然予以翻案――然后,林苏哲这一支,自然要归回林家宗籍。
林睿确实是贱妾所生之庶子――他的生母徐茹茜曾为当红一时的名角儿,但是林苏哲有个嫡长子叫林响,同样病死在珠水,他留下了一个嫡子,叫林霁风,今年,刚好十六岁。
“宗子所以主祭祀而统族人,务在立嫡不立庶也。宗子死,宗子之子立,无子则立宗子之弟,无弟则次房之嫡子立……”
按照当朝律例,林霁风身为嫡长房的嫡长孙,且已满十六岁,应该成为林氏家族的族长。
……
几个月前,圣意传下,林如海便病了。
自从贾敏过世后,林如海的身子便一年不如一年,这次,林霁风之事,让他更加焦虑。
虽然是上一辈的恩怨,林如海这个小辈无法置喙,但是大伯林苏哲落难之时,他父亲林苏梓明哲保身见死不救――是肯定的。
如今林睿风头正盛,林霁风又要继任族长,对林如海来说,与其说是要努力抓住飞黄腾达的机会,不如说得小心翼翼夹着尾巴防止被秋后算账。
……
年仅十岁的小黛玉自然不懂这么多,但是她一向敏感而细心,她察觉到父亲总是密密蹙起的眉头,她听见每晚父亲书房里断断续续的咳嗽……又是担心又是忧虑,还得撑着不给父亲添麻烦,结果,黛玉这一病,比林如海还要重得多。
不仅头晕发热,有几次半夜甚至咳了血,最严重的一次咳了整整半个枕头的血,看着染血的枕巾和昏迷的黛玉,一家人的心都凉了。
幸亏,林霁风及时赶来了。
虽然林睿位高权重,但林霁风并没有寄养于这位叔叔家中,林响去世后,年纪尚小的林霁风自己在珠水摸爬滚打,靠着祖辈留下的一丝家产,跟着朋友做起了药材小生意。
林霁风头脑灵活,学艺刻苦,对珠水流域、云南高原的药材十分熟悉,生意越做越大。今年年初,他配出了以云南特产三七草为主要材料的一剂药方,通过林睿献给了年高体弱的太皇太后,竟然治好了太皇太后多年的咯血――这也是皇帝力挺林霁风成为林氏族长的原因。
三七草顿时成了紧俏的贡品,各家争相高价买入,可林霁风得知黛玉咳血之后,竟将刚从云南运来的一批三七草全部送到了林如海家,并亲自为黛玉配了多种调养药方。
三七确实是止血圣药,黛玉的血咳止住了,因为出血引发的高烧也渐渐退了下去。
黛玉的命,确实是林霁风救的,要不然,香魂再散;说不定,是香魂已散,孤魂回梦。
黛玉侧身而睡,轻轻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这里,跟她记忆里的小时候绝不完全相同,何为真?何为假?林黛玉是否属于这里?
没有答案,命如曳风之筝,已经偏离了最初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