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半梦半醒晨钟惊尘世半慧半毁暮鼓难醍醐(上)
空着肚子喝药会伤胃,黛玉稍稍吃了些东西。瘦削的肩头被夹着——骨头裂了,稍微挪挪身子便疼得直抽气,黛玉紧紧抿着唇儿,不敢咬牙。眼睛里刚刚点过镇痛的颠茄汁,腮帮子有些麻麻的,万一不小心用劲过度,咬坏了舌头她还觉不出来呢!
柔兰公主与弄月早退了出去,将房里留给他们两人。
药也熬好了,侍女端上,云涯一手接了过去,用银勺搅了搅,又亲自抿着尝了尝:“不烫,就是有些苦。”
“喂,你别……”怎么能让云涯亲自给自己试药,黛玉想拦,奈何肩膀使不上劲儿,急得眼睛都红了,瞳孔刚刚点过颠茄汁,正散的星星点点,润着盈盈的水光,好不灵动可爱。
“慢点,我扶你起来吃药。”云涯刚想伸手,却见黛玉窘迫非常,躲着他的手不停往被子里头缩。若不是被木板夹着动弹不得,黛玉真恨不能整个人蜷成个团子,还是热腾腾的直冒烟的那种。
看来,颠茄汁对于镇痛真有奇效,能让这小姑娘顾得上害羞了——云涯这才发觉,黛玉左肩受伤,上了夹板,自然是褪了衣服的。也就是说,被窝里头的小姑娘,至少也是光了小半个身子。
看她这副赧然的情态,云涯却觉得心中轻松了一些,大概是终于能确定地放下心来,黛玉还是那个黛玉,还是这般娴静中带着小活泼,娇纵中带着小体贴。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决不能有承认趁人之危的意思,须得秉住了君子如玉,云涯忍住促狭的笑意,想了想,转身向着侍女,“去厨房取个芦苇杆儿来。”
夏日井水易苦,用芦苇杆儿挑去表面的结层方能入口,穷苦人家常备此物,有钱人家也有粗糙的外院,并不难寻。
侍女退下,不一会儿便取了一只细细的芦苇杆儿过来,湿漉漉的,还带着热气儿。是给黛玉用的,当然得用热水先烫一烫。
云涯将芦苇杆儿戳进药碗里,另一头送到黛玉唇边:“这样便不用起身了——很苦,忍着点。”
用芦苇杆儿慢慢吸黑漆漆的汤药,那也是受罪呢。良药苦口,最好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下去。至于温情脉脉地一勺勺慢慢喂?这是存心折磨人呢!
虽然当着云涯的面吸东西也够窘得慌,但总比让人看了去强!豁出这张嫩脸皮,黛玉一歪头叼住吸管,咕噜咕噜吸了起来。颠茄汁麻了脸颊,吸个药汁都费劲,黛玉只得努力地一下下鼓着腮帮子,跟捧食吃的小松鼠似的,幸亏舌头也麻了,觉不出什么苦味来。
一碗药喝了好久,云涯一直细心地端着看着,防止黛玉呛到。直到碗里只剩一层细渣,云涯才抽回吸管,让侍女收拾下去,又问黛玉:“要不要吃点什么?”嘴里都是苦味,估计不好受。
药里也放了曼陀罗子,再加上颠茄汁发作得厉害,疼痛越发的轻缓,身子越发的麻痹,意识也越发的飘忽。黛玉极费劲儿地摇头,也只是轻轻摆了个小弧度:“不、用……”
断断续续,连两个字都说不齐整,而且好像漏了风,好像含着什么鼓鼓囊囊的,好像……成了个大舌头!
见云涯露出一丝笑意,黛玉真是又痛又羞又窘,还晕乎,真想晕过去算了。可清楚看见,云涯还在一动不动地瞧着她,心下不由又是感触又是酸涩,努力瞪圆了红通通的兔儿眼,与他对视,说不出话来也要向他告知——自己很好,自己其实没什么事。
不过就是挨了一刀,裂了骨头……
小姑娘强忍着困倦,为他强打着精神。云涯如何不懂?想起萧若繁说的,颠茄汁的效力最多不过一个时辰,发作过了黛玉还得疼得钻心,赶紧替黛玉掖好了被角:“你睡一会吧。”等再疼起来,估计想睡也睡不着了。
黛玉努力撑着眼儿,也顾不上跟闪了似的大舌头,问他:“你……回宫么?”
“暂且不回去,我今日与父皇告了假。”云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睡了,我也去客房躺躺。”为了跟贾敬抢时机,他与父皇又是一宿接着半宿地熬,真是越发不理解云珪为何会如此热衷那把龙椅,仅仅坐在储位上,云涯都觉得,自己与那犁地的畜生没什么不同。
“嗯……”黛玉这才放心,只觉眼皮越发的沉重,在沉入黑甜香之前,使劲儿讲出最后一句,“我记得,你的眼睛现在有点儿银朱色……待会,不准变成朱砂色……”
银朱?朱砂?
云涯一瞬间哭笑不得,想推人起来问清楚罢,黛玉已经睡着了,只得自己转身去看镜子。西洋舶来的水银镜照的清晰,疲惫劳累,眼睛里确实带了血丝。
瞬时有点儿顾影自怜,小未婚妻心思细腻,颇有才情,眼儿也毒,什么朱砂赭石胭脂朱膘之类一眼瞧过去便是一清二楚,今后忙碌顾不上休息想要蒙混过关,可是不易了。
只得乖乖去客房休息,却怎么都睡不着。心事如坠,太过沉重。
黛玉与云诺同时遇刺,怎会与他无关?幸亏云诺无事,现在仍在北静王府。北静王以侠义之道处世,聪慧过人又武艺高强,将云诺托付给水溶,云涯并不不放心。
而黛玉,得让林睿加派人手保护。这次借着送凤冠之事混入了刺客,但可一不可二,只要谨慎些,也不太可能再出这样的“意外”。
所想并不不妥,所虑还算周全。只是,云涯仰在枕上,有些自嘲之意:“云珪所说,倒也不错。”
身为太子,无法亲自去护牵挂之人,必须得借他人之力。化无为有,从无到有……这点,他果然还是像极了云翳。云翳所做皆是剑走偏锋,也不知道,邯郸学步会不会一不小心走岔了。
正想着,客房外忽然传来嘈杂声,云涯坐起,皱眉问:“出什么事了?”
一个侍卫进来回话,额上带着一层细汗:“回太子……”有些不好说。
云涯看出了迟疑,不由厉声道:“说实话。”
“是!”不敢欺瞒太子,侍卫硬着头皮告知,“是原先荣伯府那位小公子,贾宝玉,不知从哪儿听说林县主受伤了,吵闹着要闯府看望。长公主怕闹出事,叫人绑了进来。”
按理说,贾宝玉不该知道黛玉受伤。他被押送进京,皇帝却嫌弃得理都不想理,直接就当个包袱甩给了林霁风。林霁风也不乐意接这么个烫手山芋,只想问个几句便送回去——谁知刚到家便传来黛玉遇刺的消息,林霁风只顾得上遣人将贾宝玉扔回家去——就这么忙中出了错,赶在门口听到黛玉遇刺,宝玉心急如焚,仅仅回家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偷溜了出来。也是太过痴傻,竟然跑到长公主府大门前来闹事。
柔兰公主还是太过心软,对于上门踢馆闹事的也只是让人绑了,还送进了客房;若换了弄月,关柴房去都是她公主殿下心情好,气不顺时便直接往牢房里扔了。
“贾宝玉?”云涯想了想,忽然道,“将人带进来,孤有话问他。”
啊?侍卫愣住,却听云涯又道:“不准与他泄露孤的身份。”云涯只穿着便服,应该不至于被人认出身份来。
林霁风正窝在偏厅跟萧若繁讨论各样药材的用量问题,等听说贾宝玉来踢馆,愣了也晚了,因为侍卫一脸苦相地告知,太子已经在“接见”了,还是微服的,明显就是套话啊!
林霁风抽抽嘴角,问萧若繁:“你觉得,太子会不会知道贾宝玉‘爱慕’我家妹子?”
“不必心存侥幸。”萧若繁叹气,又好笑,断定这会是一场好戏,可惜不能去听。云涯连他当初那点儿隐晦的心思都探了出来,怎么会不知道贾宝玉这桩。而且,萧若繁对自家小未婚妻那德行是一清二楚:“当年那位小公子冲撞过大公主,你觉得,她有可能不加油添醋?”
不等林霁风回答,阴森森的磨牙声儿便响起,正主来了:“景襄侯果然聪慧过人,本宫一向是小肚鸡肠,自然是早已加油添醋、煽风点火地提醒过太子,贾家那个小混账是个男女通吃的!”
萧若繁正在看药方,头也不抬:“公主谬赞,臣愧不敢当。”
弄月的磨牙声更甚,如果萧若繁手里没抓着一堆苦味药材,她就放猫过去,咬死他!
这俩打擂打的欢快,林霁风却是真担心:“别闹出人命啊!”虽然太子是个君子,可想想看之前穆茗那遭儿,英雄变狗熊,被竹子压得半死,差点破相毁容,颜面尽失名誉扫地还被撵出京城……怎么想都替那贾宝玉怵得慌啊!
不是在意贾宝玉的死活,而是在意这是婶婶的地方,黛玉又受了伤,别再来个触霉头的!
林霁风不知道是不是杞人忧天,但他还是当局者迷了,或者是贾宝玉对自家妹子的司马昭之心太过明显,以至于他没想到另外一种可能——萧若繁改药方的笔锋忽然一歪,抬头,露出满眼的复杂:“公主刚刚说,那是……男女通吃?”
“是啊!”弄月重重点头,然后——脸儿绿得是郁郁葱葱,“糟了,云涯的相貌可是……”如果贾宝玉的某些德行跟穆芳楹一样的话,那可不得……真要出人命了啊!
由穆芳楹看脸相人引出的请婚的破事儿,云涯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个哑巴亏,之所以没计较,最主要原因还是好男不跟女斗;可贾宝玉就算再娘炮,那也是个男的!
林霁风的脸都紫了,带着酱色儿,他不得认真考虑,要不要冒着抗旨以及惊驾的风险,冲进房里去将贾宝玉揪出来、不对,是救出来!
……
客房里,单纯善良的贾宝玉一遇这位俊秀非凡“林家远亲”,顿时亮了眼睛,所幸他真是一心挂记黛玉的伤势,并未露出轻薄的逾矩神色。只能说,四处留情是个毛病,但总算胜在情深意重,无意中已经逃过了一场让人心惊肉跳的死劫。
云涯被这“看脸便引为知己”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舒服,但因他没什么过分的动作,便也没往歪处想,只是噙着略显疏离的微笑,一句句套着消息,尤其是贾宝玉离京之后的事。
原来,元春临终命抱琴将宝玉、迎春、探春送出京城,几人原是想走水路去江南,可途径一个渡口之时,忽然听到岸上传来几句歌声,原来岸边有个癞头和尚,并着个一个跛足道人,边走边唱好不优哉游哉。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听得那几句歌,宝玉便如被摄了魂一般,痴痴傻傻跟了上去,也不知迎春和探春如何焦急怎样追赶……等再有神智时,已经走水路回到了京郊,听得岸边一声声痛彻心扉的“宝玉”,宝玉这才惊醒过来,看过去,是秦钟跪在渡口哀哀叫着,已经声嘶力竭。
见他恢复神智,癞头和尚长叹一声“尘缘未断”,跛足道人接了一句“蠢物不自知”,而后便卷起了一阵乌风,天旋地转间,宝玉被重重扔在了渡口,再去看,和尚都道士都已经没了踪迹。
之后,贾宝玉便留在了京郊秦家药铺,身无分文,甚至连身份文书都没有,只得靠着秦钟养活。
作者有话要说:宝玉尘缘未断,才不让他去做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