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逸头也不回,嘟囔了一声,顺势而来的风把声音传给少年:“跟着我走就对了,肯定不会把你卖了就是。”
大煞风景!
少年不禁暗暗鄙夷,顺带嘲笑自己一时的自作多情,忍不过又不禁在心里暗骂一句故弄玄虚。
其实两人还是有心照不宣的默契的――两者都轻声说话,是因为后面还有追兵。尽管里的距离远,但也不防会被人听到,小心为上总是稳妥。
细细的月牙挂在天上,银光的布景下又重现了一大一小的影子,不知这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命运的刻意捉弄。以俯视的角度看,还真像是重现了白天姐姐拉着弟弟的桥段。只是随着两个人飞速的奔跑,影子也斗转星移,悄然变化…很快,后面的身影逐渐拉长,前面的身影渐行渐短,从树缝之间细细望去,竟然会有了一种后来者居上,并默默保护前面正在奔跑着人的错觉。
当然只是错觉罢了。
跑着的两个人可没功夫想这么多。薛逸朝着自己心中理想的最佳躲避点狂奔,少年知道自己躲闪不过,也只能跟着她胡乱瞎跑。
转眼间,他们已经跑到了一处较为空旷的土路当中。这里两边的树木比之前要宽阔许多,直面望去,也仅此而已,并没有其他的特别之处。
倏然,薛逸腰身一转,脚步早已先声夺人,一个猛子扎进了左手边树后并不起眼的一个山洞。
少年不知她要来这么一手,被她拉得很狼狈,大跨步小碎步一顿乱捣,以差点没狗趴地的姿势也成功拐进了山洞,顺便拐起一阵尘土飞扬。
薛逸瞪了少年一眼,似乎在鄙视他的尘土飞扬搞来了这么大的声响,随后一个甩手把少年快速推进了洞里。
这次少年终于不负重望地应声而倒――而且是以狗趴地的姿势。洞里一下温度剧降,冷气外放,隐隐约约甚至还能听到因为不敢高分贝发出而刻意压制的咒骂声。
薛逸可管不了这么多,她挑了挑,顺手捡起地上最大最浓密的一捆树枝,匆忙把两个人跑过的土路印记蹭刷掉。
忙完了这一切,薛逸才一边倒退着走回山洞,一边顺便把自己走过的新的印记用树枝擦掉。
等到薛逸完全退回了山洞,她扬手一抬,树枝应声倒在几米开外的其他小树枝上,从外形上看不出丝毫人工搭落的痕迹。
少年在洞里目睹了这一切,眼神从一开始的不屑逐渐变得越来越深沉。
他双腿交叉盘坐着,手拄着下巴,眼睛凝望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逸侧腿坐在地上,低着头闭目养神。心里默默吐槽。
盘腿?万一有敌情的话多难迅速站立逃离现场啊?一看这个小男孩就是娇生惯养从不知人间疾苦家里走出来的,没生活经验!
不知道自己正在被鄙夷的少年神游了好一会儿,回神,突然低声发问:“蓝枫的人一向以明察秋毫著称,虽然你这虚虚假假分寸把握的看似恰到好处,可是也没办法彻底阻止他们不进这个山洞搜查吧?”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道理我不必再跟你多说了吧?”薛逸两手撑地,一边低头似乎正在寻找什么,一边不耐烦地反问道。
少年心思玲珑,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个大概。
其实他之前哪里听过这样较为现代的话,只不过越是琢磨,越是感觉这句话说得真是绝妙,通俗易懂,却又隐含着大智慧和些许哲理,眸中也逐渐越发凝重起来,直勾勾盯着薛逸,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不过呢,我向来只做两手准备。”薛逸笑吟吟地说,眼中闪过狡黠的光,银光毫无阻碍地射进洞内,映着少女的脸,显得更为幽暗雪白。
这一闪不要紧,再一次让少年愣住,只觉得这样通透明彻的笑还是记忆里第一次遇到,不自觉地多看了一眼。
薛逸不知什么时候,手中抓了好几只硕大的蜘蛛,直冲冲地向少年走来。
少年被她吓得身子向后仰,声音不自觉地又带了一些颤抖:“姐姐…我们…我们有话好商量…”
薛逸不禁白了他一眼:“你想什么呢!这蜘蛛是用来结网的!放心吧,没毒!”
少年看她的确不是朝自己走来,而是朝自己身后的洞口走去,紧绷的肌肉这才慢慢放松下来,厌恶地看着少女的一切所作所为。
薛逸把蜘蛛们放在洞口,慢慢引导它们按照预定方向结网。
出乎意料的是,蜘蛛结网结的很快,连一刻钟都不到就立即结好了。
薛逸望着已经有些密密麻麻的网,感觉还比较满意,回身走到少年身边,要他跟自己立即退后,最好能躲出火把在洞口照射范畴。
果然不出所料,很快,蓝枫敬业的杀手们找了过来。
“头儿,周围搜过了,没有。”
“仔细搜过树上了吗?这里的树长得都茂密,很容易藏人。”
“都搜过了,没有人的。”
“嗯…”被呼作“头儿”的人慢慢在山洞前踱着步子,轻晃的身影不断地影响着洞里的光线,也不断地晃着洞口里两个逃亡者的眼。
“他们能去哪儿呢…留下的印记竟然都凭空消失了…你们再去那边搜搜!”
“是,头儿!”众人齐声答道。
也有人站出来提出自己的疑问:“头儿,为什么不搜搜山洞呢?他们也有可能是躲这里面了呀!”一名蓝衣剑客手指着山洞方向不解的问道。
少年屏住了呼吸,来不及暗骂这杀手多嘴,心跳开始无节奏的乱跳起来。
“第一,他们不可能选这么有风险的地方,那样的话不是一下子就被我们找到了嘛!”头儿继续踱着步子,不慌不忙地说道,“第二,你们都举着火把呢,仔细看看行不行,这洞口都结了这么密网了,没个几天能结到这种程度嘛!”
“头儿英明!”众人再次齐声答道。
“行了行了,都赶快搜人去吧!”头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带着四五个人朝另一个方向赶去,走的路上不禁又回头看了看山洞,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被阴差阳错地错过去了。
这期间,山洞里的人也不好受。薛逸跟少年紧紧挨着,贴着洞里最里边的山墙站着,山墙很冷,轻易就透过了两人单薄的衣物,两人像是顶着冰墙一般,难受至极,却还得小心控制自己的呼吸,避免不可抑制的倒吸气。
少年异常紧张,可以看出,这应该是他人生中经历过的第一个劫难,还是与自己的命息息相关,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少年一路以来万般紧张,再沉稳的心思与早熟的心态也掩盖不了对于失去生命的恐慌。尤其是在刚才众人手举火把观察洞口的蛛网之时,他不仅清楚地听到了自己早已慌乱的心跳,甚至还感觉一个不稳,心都会乍然停止一般。
相比之下,薛逸就冷静的多。她早已是看遍这些生死之事的人,这次赌的也不过是人们都会有的看似理性实则武断的推理以及经常性的惯性思维罢了。
话说回来,哪一次任务不是在赌呢?
况且她对人心的掌控还从来都没有输过!
所以最终结果是蓝枫人走开,她一点都不感到侥幸和奇怪。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她能感到身边的这个少年隐隐发抖的身躯,尽管隐藏的很好,但…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处在生命垂危之际,尽管最终坚持了下来,但其实当时心理防线也崩溃的一塌糊涂。
她闭上眼睛,翻开记忆的书角。
记得有一次他们一帮孩子被组织分成两拨,被要求先是两队相互厮杀,然后活下来的那一队队员们再互相残杀。她当时很害怕,逃离了队伍,也知道逃也逃不走多远,正好偶然间发现一个山洞,就住了进去。
只有她一个人,没天没夜地躲在暗不见天日的山洞里,到最后她已经记不清过了多少个日夜,也记不清自己每天吃的都是什么,只是浑浑噩噩地过着。
一到晚上,洞外寒风大作,洞里阴凉阴凉的冷,一堆恶心的昆虫从太阳落山之后就不断地往里爬。她那时还是个小女孩,天性就是怕虫的,第一天晚上看到这么多虫子爬进来,还朝她爬过来,吓得涕泗横流,是真正的恐惧到了极点。可是她不敢大声哭,怕招来敌方队友,只能自己蹲坐在一旁一边抽泣一边抹走似泉涌喷薄而出的眼泪,抹掉身上爬来的虫子,再抹去被一些虫子叮咬出来的血迹…如此反复,她从最初的焦虑到最后已经彻底变为绝望和麻木――她捡了一块大石头,看哪只虫子爬过来就砸。到最后简直已经彻底沦为机器人了,脑子转都不转的,每天就在洞里小心机械地砸石头。
她不敢出洞口,只是找一个地方呆呆的坐着,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白天,她愣愣盯着洞口因为太阳初升而照进来的光,看着相处了一夜的虫子一群群地爬走,出去觅食。晚上,她痴痴望着洞口射进的唯美月光,手握着石头,看着在外玩了一天的虫子们再浩浩汤汤地回来。无论脚下的虫子的尸体堆积的有多么高,那些还活着的昆虫的数量永远像是都不会少一般――它们的生命就如同潺潺的小河一样络绎不绝,永远有新虫替换掉旧虫,永远有新生命接手别的已终结的篇章。
她就这样看着,双眼空洞地看着。
看着这一小方天地,看着这些生生不息的小生命,看着这个并不是童话编织的山洞,看着这个悲惨绝伦的世界。
努力,而悲凉地看着。
她忘了究竟是过了多少天之后,组织最终还是通过生命探测仪找到了她,告诉她她已成功通过考验。
因为她活了下来。
两支队伍的人全都互相斗死了,本来还存活最后一个人的,他成功杀了所有别的队员,可惜他受伤太过严重,最后大出血抢救不来还是死了。
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她,一个逃兵,竟然到最后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唯一的一个好处可能是,通过那几天与虫儿们的朝夕相处,薛逸大体上每种虫子的生活习性大致都了解了个遍。
毕竟每天没事干,光顾着观察虫子了。
这也是为什么薛逸能够第一时间找出最善结网的蜘蛛的原因。
也许是从被找到的那日开始,是从终于听到了人类的声音开始,是从冷漠地看了那个拼尽全力却还是死去的孩子最后一眼开始,是从在那几天彻底哭尽了所有眼泪开始,她彻底沦为一个机械的杀人机器。
没有悲悯,没有喜乐,没有痛苦,没有绝望,没有任何多余情绪,只是麻木。
冰冷的麻木。
然后挤进了最后一个a组的名额,然后…开启了她余下罪孽的一生…
这些回忆看似漫长,其实也不过是电光石火之间罢了。
薛逸回了回神,握住少年的手,慢慢拍了拍,以示鼓励以及…警示他不要过于紧张犯出什么不可弥补的错误来。
少年本来确实已经紧张的无可救药了,他的精神已经处在高度紧绷的点,像是紧绷着的弦,即将崩裂。缓慢地,他突然感觉到了一只很温暖的柔荑在握着他不知何时开始就早已冰冷的手。柔荑轻轻拍打着,像风平浪静时的海浪推着阵阵前行的小船,也唤起了他最为暖心的记忆,他的心慢慢随着这节拍调整,竟也平息了起来。
两个人就这样紧挨着,紧靠着后墙,月光透过丝丝蛛网的缝隙,映出和谐的一双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