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天格外阴冷,虽然刚入十一月,人们却都已穿上了夹袄,戴上了薄线帽与围巾。天空灰霾暗沉,风中捎来潮湿的气息,寒冽直渗人心,铅灰色的浓云密密堆叠到天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
身形消瘦的女孩急急跑过街头,脚步凌乱不堪,惹来许多路人侧目。
女孩约莫十三四岁,模样生得倒也算俊俏,只是面色泛黄,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她身上的对襟小袄打满了补丁,脚上的布鞋也有好几处破洞,一看就知道出生自社会最底层的贫民之家!
女孩没有打伞,头顶的发丝蒙上了一层细细水珠,澄澈的眸子因为恐慌而不断晃动,踩入水洼的布鞋早已经湿透,换做别人早已冷的发瑟,她竟像浑然不知,只自顾在雨中疾奔。
因为跑得太快,到药店门口的时候,女孩差点迎面撞到从里面出来的人。
四十来岁的妇人手里提着几幅刚刚抓好的药,不悦地挑高眉,声调尖锐地呵斥:“哪里来的疯丫头,撞翻了我的药,赔得起吗?!”
妇人穿着高领斜襟旗袍,绒面上虽绣着花,款式却是几年前就时兴的,因为浆洗多次,面上也有些泛旧了。
看这行头打扮,也不过是寻常人家的主妇,可是面对眼前灰老鼠一般的女孩,还是面露鄙夷与嫌恶。
女孩连声道歉,顾不上喘息一口,便直奔柜台前。
“大夫,求求你,救救我母亲吧!”
陈纪药店的掌柜正在清点药单,闻声抬起头,认出女孩来,一开口便是叹息,“你母亲的病,恕我无能为力,还是听天由命吧!”
女孩一双澄澈的眼,凄然下有泪光隐隐闪动,却执拗地不肯离去,“你是大夫,你一定有办法!对了……”像是想起来什么,女孩自口袋里摸出几张零票,在外人眼里这点钱微不足道,却是她卖了一个礼拜的报纸才赚来的,这是她的全部家当!“我有钱,麻烦你再给母亲抓几副药!”
掌柜的长叹道:“你母亲染的是肺痨,别说是我了,就是安华医院的洋大夫都未必能治好!”
掌柜说的是实话,时下药物禁止如此严格,西医院用药也都多方受限,严禁药物只能用来医治伤兵重患,每次用药,医院都要提供相应名单,以及详细的剂量,女孩的母亲既非军中子弟,自然不可能得到医治。
“肺痨”二字一出,原本站在女孩附近的少妇顿时移开了步子,眼中尽是惊惶与恐惧,仿佛女孩就是洪水猛兽!
有小二在柜前问她,“你要抓什么方子?”
“今天先不抓了!”少妇慌慌张张将单子收回包里,转身匆匆离去!
痨病,这可怕的字眼,夺去无数人性命的恶症,竟不偏不倚降临在这女孩的母亲身上!
掌柜的原想叫女孩不要再做无谓努力,尽快为母亲准备后事。然而,或许是女孩的眼神太过可怜,竟让他生出恻隐之心,长叹一声,照着原来的药,又为她抓了一副。
“还是和以前一样,用小火煎煮两小时,一日三次,若是咳得厉害,就多服一次!”
女孩点点头,灰暗的眼瞳里,瞬间似又被注入了几许光亮,她感觉母亲的病应该还有希望!
“这病传染性极强,你记得了,切莫与病人过近接触!”
女孩临跨出门那一刻,身后响起掌柜沉声的提醒,女孩瘦小的身形顿了顿,并未回头,“她是我母亲,若连我都避她不及,还有谁愿意照顾她?”
女孩怕药被淋湿,便将药塞进自己的袄子里,一路快步跑出繁华的街市,不知道穿过多少弄堂,最后钻入了一条狭窄的巷子。
巷子阴暗潮湿,垃圾毫无管制地堆放,这样冷的天,居然也能发出霉味与恶臭。这个时间已经有人在准备午饭,油烟味与蜂窝煤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太过刺鼻,熏得人一阵难受。
廊下有衣衫破旧的孩子蹲在那儿,脏兮兮的小手拿着捡来的旧报纸,或许年幼单纯的他,希望自己折出的纸飞机,能承载起整个童年的美梦。
谁家的主妇正操着地方话骂丈夫没用,期间更夹着婴儿的啼哭声,以及稍大孩子的劝和声,或许显得热闹,但这种热闹无法叫人欢喜,只会叫人打心底生出来绝望。
然而,这一切,对凌霄来说,早就习以为常。
廊子上的瓦砾,因为常年无人管修,到处都在漏雨,走在这里,与走在外面没什么区别。凌霄脚下一刻也不敢耽搁,快速往租住的屋子跑去!
古旧的楼板踩上去吱呀乱响,仿佛稍一使力就会塌断,凌霄一口气跑上三楼,一把推开门,“妈,我回来了!”
可下一刻,原本的兴奋尽数消失,她整个人僵在了那儿!
只见形若枯槁的妇人躺在床上,手无力地垂下床来,被单与床单上,斑斑血迹凝染出一朵朵冷魅的红梅。
“妈!”
猛然生出不好预感的凌霄,手中的药“啪嗒!”掉在地上,惊叫出声的她飞奔到床沿,“妈,你这是怎么了?……”
凌霄哭泣着大喊,然而不管她怎么喊,母亲都不可能听见了!
母亲自清晨开始便不停咳血,听着母亲嘶声裂肺的咳嗽声,让凌霄心急如焚,这才冒雨去了陈纪药店。
原以为自己买回来的药能缓解母亲的病情,怎料未等她回来,母亲便离开了人世,如此匆忙,连一句话都未留给她!
不管生活有多困苦,不管经历多少磨难,凌霄都不怕,她只怕与至亲生离死别!这一年,先是妹妹染上伤寒夭折,如今连母亲也撇下了她!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没了,她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自己该何去何从。
凌霄紧握母亲的手,跪在那里痛哭流涕,待到哭累了,她最后一次注视母亲的容颜,最后一次触摸母亲自枕间散下的几绺乌发,最后一次贪恋地伏在母亲怀里,感受母亲的温暖,即便属于母亲的体温,已在一点点抽离……
连续几日都在下雨,阴暗与灰霾,将城中空气压得死沉,冷雨夹杂着肆意的寒风,打在人脸上生疼。
这种天气,即便是出门,也都是撑着伞掩面疾走。然而,偏有年轻的女孩跪在雨中,不怕风雨,不畏严寒,本就瘦小的身形,更显单薄可怜,叫人有些不忍心看。
女孩垂着头,细碎刘海遮住了眼,下巴很尖,脸型消瘦不堪。因为冷,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血色全无。
她的膝盖与裤腿早已湿透,寒意直侵四肢百骸,浑身不由自主地发抖,却兀自将背挺直。
偶尔有路人停下脚步,看立在她身旁的牌子,只见牌子上用隽秀的字写着四个字――卖身葬母!
世道这样乱,大家深陷水深火热之中,这样的情形,也早已看得麻木,即便有可怜女孩的,也只是长叹一声,无能为力地离开。
凌霄双腿已跪得发麻,瑟瑟战栗下偶呵口气暖手,这已经是第二天了,眼看天又要黑了,母亲入殓的钱依旧没有着落,一双漆黑清澈的眼,顿时涌上难言的绝望。
“这孩子,倒是有些孝心!”
就在这时候,头顶突然响起一道温婉柔美的女声。
凌霄扬起脸来,只见面前的妇人红裙白裘,衣着打扮说不出的华贵雍容,周身似有耀眼光茫在闪烁,气质端庄优雅,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太太。
她看她的时候,她亦看着自己,美丽的眸子里,满含怜悯。
“夫人,这丫头脏兮兮的,又瘦得不像话,别是染了什么疾病的!您切莫靠的太近!”
妇人身边的随从皱眉,欲拦下妇人,看凌霄的眼神充满鄙夷与警惕。
对于随从的提醒,妇人报以淡淡一笑,她蹲下来,与凌霄平视,娇美的红唇弯起耀眼的弧度。
“你叫什么名字?”
凌霄震了震,方才回答:“我叫凌霄,陈凌霄!”
“凌霄……”妇人默念一遍,敛眉道:“凌霄花固然很美,但用来取名,未免太过刚强硬气。”
凌霄的嘴唇被冻得发白,说起话来,难免吃力,“听我母亲说,因为父亲是独子,祖父祖母一直想要男孩。祖父去世虽在我出生前,但父亲为我取名时,还是用了祖父一早就想好的名字。耸壑凌霄出于幽谷,高入云霄,可见祖父对我寄望很高。”
妇人了然颔首,轻叹道:“寄予厚望是没错,只是名字取得太大,将来是要吃苦的。”
凌霄尚不能反应,妇人已经转身,步入黑色福特车之前,温婉的嗓音再度传来,“老何,给这丫头一笔钱,让她好好安葬母亲!”
凌霄黑瞳倏地睁大,有些不敢置信,自己的生长环境,让她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人情冷淡,世事无情,原来这世上真的还有好心人!
老何拿出五块大洋放入她手里,撇嘴道:“算你运气好,碰上咱们夫人!”
凌霄攥紧了手里的钱,眸底顿时水汽氤氲,有晶莹的泪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