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御沉思良久,忽而一笑,语气轻松中带了几分冷意:“只怕不尽然吧,依我看,为国分忧,为母皇分忧的该是大舅才对。”
傅嵩怔了一下,忙笑道:“殿下说笑了。臣只是尽为人臣子的职责,并无他意。”
长御瞥了他一眼,负手在身后,慢慢往前走去,语调平缓道:“大舅要找人帮忙,也该直说,拿出诚意来,只用这软硬兼施的法子,为免太自负了些。”
傅嵩被她一语捅破窗户纸,心中微惊,但面上仍是水波不兴,念头在脑中转了几圈,便定下主意,上前几步,低头垂手道:“公主何出此言,臣实在是惶恐。”顿了顿,又道,“臣见公主智勇超人,这才敢以实情告知,也是盼望能有人使朝堂免于此劫,使朝臣不至于惊惶难安。若能安然解决此事,朝臣们必定感念殿下的恩德。”
长御回头盯着他看了半晌,这位大舅大人到此刻还是不肯直言,就算说了一半,也隐藏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下,果然是老泥鳅一般刁滑。
但话已至此,便只得点到为止,再说透不过是两方都自讨没趣罢了。长御淡淡一笑:“大舅的训导我记住了。”不再多说,转身往回走,“想必舅公他们等得急了,还是先回去吧。”
傅嵩一愣,还要多说,长御已经自顾自走远了,秦书等人忙忙地跟上,一片锦绣花丛里便只剩下傅嵩一人站着,他看着长御一行人的背影,双眼慢慢眯了起来。
午后不久,便到了该回宫的时候,金顶珠络的鸾驾缓缓驶出英国公府的朱门。英国公府众人,除了年迈的傅衷外,都在府门口恭送,傅岗意味不明地扫了眼金玉辉煌的辇轿,趁着鸾驾出府,忙往前两步,凑在兄长耳边,悄声问:“大哥,说得如何了?她同意了么?”
傅嵩左右看了一眼,皱眉斥道:“问这做什么,还嫌你捅的娄子不够大?”
傅岗脸色一白,陪笑道:“弟弟这不是担心么……”
傅嵩十分不悦,正待发作,但此时尚有宫中仪仗未走,身旁还站着许多子侄,不好就这么落了弟弟的面子,便只得按捺心头怒意,冷冷道:“你这几日忙累了,就在家中好生歇着吧。”说罢,袖子一甩,人就往外书房去了。
旁边子侄们见了,不由愣住,都偷偷往傅岗看过来。傅岗脸色极难看,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就出了大门。
且不说傅家兄弟如何龃龉摩擦,鸾驾上的长御一直都沉着脸,眉头不曾松开,昭王为雍地官员说情她是知道的,昭王和承恩侯有往来论理也不意外,但若承恩侯与海关私通货物之事有关,那承恩侯目的到底为何,顾怿又知道多少内情?那些信件里又到底说了什么?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麻烦,偏偏长御身处深宫,受宫规约束,消息渠道并不畅通,甚至都不如常常往来王府和宫苑的几位世子。
如此思索着,直到入了简圭宫,长御面上仍是淡淡的,秦书见她神色虽与常日无大异,但言语却安静了许多,显见得有心事,秦书不敢细问,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谨慎伺候着。
刚换了衣裳,本该去女皇那里问安,却听得苏紫使人来报,说女皇正在紫宸殿和官员议事,只怕晚膳后才会回后宫,长御便留在简圭宫中,坐在棋枰边拿着棋谱打谱,刚下了几步,就见梁妍走了进来,抬头见了长御,笑道:“殿下累了一天,怎么不先歇一歇。”
长御看她一眼,指着挪到一旁去的残局,笑道:“你可想出了应对的招数?”
梁妍笑容一僵,忙求道:“好殿下,那一盘我认输,重新下一盘吧。”又怕长御不肯轻易放过,眼睛眨了眨,从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道,“今天殿下刚走,阿怜就入宫了,你们刚好岔开,也没遇上。她说是得了新鲜东西来送给殿下,就让我转交。”说着,将一个拳头大的小锦盒递给长御,盒子上还有宫门卫检查后贴上的细小封条。
长御揭开盖子,只见里面装着个紫金镂空的香薰球,球面上雕刻的是丹凤朝阳,上面凤凰的细羽比头发丝还要细,却丝丝分明,纤毫毕现,看上去甚是精致,球内是中空,金轴上并列穿着三个小香盂,许是有什么机关,无论球怎么滚动,香盂内的香料都不会洒出,十分机巧可爱。
梁妍笑道:“阿怜说是她舅舅回京述职,从南边带来的稀罕物件,特地送给公主玩的,原来是这么个东西。”
长御含笑把玩片刻,交给秦书:“放了干花挂到床头去。”又敲敲桌子,“来,下棋。”
一局棋终,梁妍不出意料惨败。恰好正值夕阳西下,该去靖安殿给女皇请安,卫明德满脸疲惫,揉着眉头问:“今天玩得可好?”
长御道:“舅公和几位舅舅舅母都很慈爱,兄弟姐妹也很友善。”
卫明德半闭着眼,慢慢点了点头,道:“你的长辈亲人少,和他们亲近些也好。”
长御点头道:“是。”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等了片刻,女皇倦意浓重地摆了摆手,“已经很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如往常一般洗漱了,长御散着一头乌鸦鸦的头发上了床,照例拿了本书靠在床头翻着,秦书换了一根新蜡,悄悄带上门退了出去。
看了几页,心里有事,总不能聚集精神,长御放下书本去桌上取茶吃,眼睛瞥见床脚的香薰球,心中一动,将球取下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许久,虽不见异样,但总觉得有什么说不出来的古怪。
长御的手指顺着凤凰尾的纹路轻轻抚摸,突然发现了奇怪之处,这上面的花卉和鸟雀,隐隐约约组成了几条连贯的线,浮浮凹凹将整个球割开成几个部分。倒有几分像小孩儿常玩的鲁班球。
鲁班球是数个半圆木片按榫卯结构拼装而成的玩物,最奇妙之处就在每块木片中间处的掏空口。
思及此,长御灵光一现,手在香薰球中间轴处试探了两下,果然那根金轴用力可以拧开,里面是中空的,藏着一根小纸卷。
展开一看,里头是蝇头小楷写的几句话,字体快利秀逸,用笔遒劲,显然出自男子之手:海郡之事,朝堂大员半数难免,更兼承恩昭王事涉其中,以银入股,所得之利皆贿雍官,有人度猜其意图复国。
长御看得心跳停了一拍,她闭了闭眼,仔细翻看了一遍,没有其他的讯息,长御又死死盯着纸条看,只觉背后一阵寒意,连手臂都渐渐有些发抖,她侧耳听了许久,外头安静一如往日,便站起身,走到烛台前将纸条点燃了,放到屋角的香炉里。
复国?这是谋逆,诛九族的大罪。顾氏本就是被宽恕的亡国皇族,再犯这罪,便是万死难逃了。
细细想来,长御并不相信顾怿会有心参与此事,她这个父亲心高气傲,自视甚高,不屑小人阴谋行径,入赘敌国已经是对故国的背叛,让他怀愧至今,若要他再背叛第二个国家,只怕是宁死不肯的。
但如事态发展,昭王和承恩侯是否无辜已经是次要。即便他们真无辜,惶惶不安的朝臣们也不会放过这个这个机会来拉个人垫背,尤其这个人还是个对女皇而言举足轻重的人物,必定会有人死死咬住他们不放。
按傅嵩所说,那些密报再有两天就会到达玉京,这个时候,再想办法把顾怿和旧雍做切割已经是来不及了,湮灭痕迹善后更是不可能的任务,最合适的选择,就是如傅嵩所说,建议女皇控制这次事件的波及范围,不要扩大,也不要深入追索。只要那些朝臣没有身家性命之忧,便不至于愚蠢到冒着事发抄家获罪的危险去揭发女皇之夫。
长御的手紧紧握成拳,真是耻辱,堂堂大周公主就这么被一帮臣子要挟,将家国大事弃之不顾,但是她却不得不被要挟,顾怿是她生父,无论父女情分如何,她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深陷泥潭。
作者有话要说:脑子不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