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封地的远近,韩王和永兴郡王的两位世子是在当日黄昏到的京城,因为宫门将落匙,赶着入宫已是来不及,故而他们在驿馆休整一夜,次日才入宫觐见。
长御站在女皇身侧,不着声色打量着这两位族兄。
韩王世子卫长衍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而永兴郡王世子卫长信则是浓眉俊眼,笑语如珠。
周朝定国之初分封藩王,认为有亲亲之谊,宜屏藩社稷,一时之间亲王们列爵治民,分藩锡土,王府官吏可兼行省参政,掌地方兵权,但后来接连发生了几桩藩王妄自尊大与朝廷分庭抗礼之事,老年的高祖一怒之下夺了儿子爵位,收了王府官吏的大部分实权,但仍留有部分兵权掌握在藩王手中。
后经三代而至文帝,帝王文弱,怕压制不住藩王,便想出一个方法,命各藩王太妃入京随侍太后并养老,又命其嫡幼孙侍奉左右尽孝,如此一来,老的小的都在京城皇帝眼皮底下做人质,在位的藩王不得不有所顾忌。再后来女皇掌权,好动刀兵,喜开疆扩土,终于灭了邻国雍,一统全国,并借征战之机收回了全部兵权,此后藩王们列爵不治民,分封不锡土,食禄不治事,再难撼动皇权,只能在各封地上安享富贵。
这样的削权举措,虽于国家稳定有利,但夺人权力却必会起藩王们的反弹,前代韩王、梁王和永兴郡王便是其中反对最强烈的几位,尤其以韩王反应最大,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摔了笏板,大骂女皇“妇人无德,辱及家门,有负先皇仁德之治”。
当时的卫明德虽然性烈如火,视人命为草芥,但也按捺了性子,没有对这位嫡亲的王叔下手,而是恭恭敬敬把他口塞绫罗,软绸绑身,命专人一路细心伺候送回了封地平凉。而对另几位出了五服的藩王则没有这么客气,寻了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夺爵的夺爵,下狱的下狱,很是震慑了一番。
思及旧事,长御不免对卫长衍颇为好奇,多看了他几眼,见他一举一动甚有礼法,有几分少年老成的意味,和传说中他那位在朝堂大骂女皇的嚣张祖父很是不同。
长御刚下了这么个结论,卫长衍便似觉察到什么,他一抬头,对上长御若有所思的视线,吓得身子抖了一下,一个慌张间朝服袖子带落了身边几上的茶盏。“哐啷”一声,御制青玉茶盏摔在地上,残茶剩水随着碎玉片溅了满地。众人被声音惊到,目光齐齐扫了过来,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当众出了大丑不说,还御前失仪,卫长衍满脸通红,顾不得一身窘态,众目睽睽下满头冷汗、慌慌张张跪下请罪。
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便爆出一样更窘迫的事,原来这少年正是变声期,声音粗嘎嘶哑,方才请安时说话舒缓沉稳还不大显,这一下请罪,说话结结巴巴又吓得声调都变了,吐出的话就像拿砂纸去磨墙,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更显粗哑可笑。
不过一瞬功夫,这小少年已是狼狈跪在水渍中,像只惊惶的小动物一样瑟瑟发抖,茶水湿透了他朝服的下摆,仪态尽失,方才的端庄沉稳荡然无存,卫明德不免失笑:“一个茶盏而已,不碍事,衍儿起身吧。”她对苏紫示意了下,苏紫便亲自上前将卫长衍扶起,又用手绢给他擦净手上沾的茶水,幸而并未被瓷片割伤。
卫长信恰巧看到全过程,他眨眨眼,哈哈笑道:“原来公主妹妹眼神这样厉害,一眼就把韩世子给惊得从椅子上掉下来。”卫长衍赶忙道:“并非如此,是小臣的错。”他翻来覆去只是在干巴巴认错,如此不善言谈,更显木讷,看来之前那稳重的样子大约是他知道自己这个缺陷,所以索性闭口不言,也不多动作,倒给人老成持重的假象。
长御笑笑,垂目行了半礼:“是我失礼了,韩世子请见谅。”卫长衍窘得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躬身回礼,呐呐地嗯了一声。
这时恰巧有宫人来禀,中书侍郎谢璋求见,世子们见状便纷纷起身告辞,也间接解了卫长衍的窘境。
出得宫门,便有宫人引几位世子去住处歇息,长御走前几步,脆生生对卫长衍道:“韩世子,今日之事是我无意冲撞,请你不要介意。”
不在女皇面前,卫长衍神情稍稍自然些,陪着笑道:“哪里哪里,是小臣殿前太过紧张,以至于打翻了茶盏,并不干殿下的事。”
长御笑吟吟道:“既然如此,就不要说什么小臣殿下的了,我年幼,长徵和长信两位哥哥都叫我一声妹妹,长衍大哥只当我也是你妹妹吧。”
卫长衍忙道:“是,公主殿下。”
卫长徵在旁听得忍俊不禁,卫长信也哈哈大笑,一掌拍在卫长衍肩上:“走吧,呆子。”
人流分成两拨,世子们往东而去,公主鸾驾候在殿门侧,待长御登上轿,便起驾回宫。
走了一半,微微拂动的紫色轻纱垂幕内传来长御的声音:“秦书。”
跟在一边的秦书忙道:“小女在。”
“韩王世子……以前可曾入过宫?”
秦书忙回道:“早先的韩王世子随父亲朝觐过,但两年前薨了,这位是新立的,以前从未入宫见驾。”她想了想,补充道,“据说他是韩王殿下的庶子。”
“……知道了。”
怪不得卫长衍畏畏缩缩,处处不敢放开手脚,周朝重嫡庶之别,庶子的教养远不如嫡子重视,他今日这番表现,已经算不错了。
长御在鸾驾内皱眉沉思,见过温文的卫长徵,洒脱的卫长信,木讷的卫长衍,她对最后一位未来同窗魏王世子更多了几分好奇,会是怎样一个人呢?
只是这最后一个人,便如重头压轴戏一般,总是姗姗来迟的,直到次日午后,卫长徵在御花园内教长御下围棋时,才听得宫女来报,魏王世子已入宫。
待长御和卫长徵踏入靖安殿时,卫长信和卫长衍已经在内,另外还有一个少年坐在女皇左手第一的位置上。见长御到了,女皇笑道:“阿徽,快见过你长徖哥哥。”
长御先拜见女皇,再起身依言和卫长徖见礼,一抬头,不免吃了一惊。
卫长徖一袭蟠龙绛纱袍,长身玉立,他眉稍带锋,眼中含威,那容貌与长御竟有六分相似,却更肖似卫明德,若不是长御肯定自己是母皇第一个孩子,只怕真要怀疑眼前人会不会是自己的嫡亲兄长。
面对长御显而易见的惊讶,卫长徖丝毫未曾失态,只是微微笑了笑,垂袖静立,从容不迫,自信而傲然,巍然不动如山。
他仪容举止无一不完美,既让人如沐春风,又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即便是站在同一个台阶上,也让人有种错觉他是站在高处俯视自己。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存在于血脉中的威仪和尊荣,使人见之心中折服,惟愿俯首称臣。
纵然被流放东都六年,长御心中仍完整保留了帝国嫡公主的自尊和骄傲,甚至于回宫后,她不吝于用霸道和威吓来惩罚那曾触犯了这份自尊和骄傲的人,但今日见到卫长徖,她却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数年的骄傲瞬间溃不成军。
长御没有见过作为太子而成长的弟弟卫长徹,但如果卫长徹能活着长大,必然也会是如此仪容,只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仪容,才配得上帝国皇太子的称谓,才有资格站在女皇身侧,去承担整个帝国的未来。
“阿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坐下。”女皇握住长御的手臂,轻柔却不容拒绝地将发呆的女儿拉到身边坐下。
长御回过神,对长徖展颜而笑:“长徖哥哥一路上辛苦了。”她眼神明亮有光,态度大方雍容,笑容光彩照人,仿佛方才的瞬间失仪只是个错觉。
卫长徖淡淡笑道:“妹妹客气了。”
卫明德稳坐龙椅,将手臂搭在扶手上,含笑扫过殿内,将众人神色一一看在眼中。
周朝武帝末年的六位主角已聚齐五人,于是,一场精彩好戏就此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