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恪跟着林如海去前厅招待客人,黛玉则懒懒地赖在贾敏房中撒娇求爱抚。母女两人笑闹了一会儿,贾敏终于问了句隐藏在心底许久的话:“黛玉,你是不是不喜欢宝玉哥哥?”
黛玉抓着蜜渍的小手顿了下,眼睛飞快地梭了贾敏一眼,自顾自地将蜜渍塞进了口中,边脸颊鼓鼓地动作着,边认真看着屋里绿岚忙里忙外。
贾敏愕然,这孩子,竟然装听不到!
小小年纪就这般油盐不进呢?!贾敏脸有些沉了下来,黛玉见到贾敏这模样,终于瘪了瘪嘴:“娘,我们不说宝哥哥吧?”说完边将小手张开递到贾敏面前,“娘吃蜜渍。”
“娘这可是认真问你。”贾敏不明白从儿子到女儿,为何都对宝玉有这么大的抗拒。儿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她有心无力。但是小女儿这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最近来信的话里话外,似乎流露出些许意思。虽然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但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贾敏也不能不顾忌女儿的喜好。更何况,对于贾宝玉六岁了还在内宅厮混不启蒙这件事情,贾敏也是有些意见的。
亲上加亲是很好,有老太太照顾也很好,但老太太又不能看顾黛玉一辈子,将来她正经婆婆还是王氏。自己和王氏之间虽无大矛盾,可当初因为一些小事,彼此心中都有些小疙瘩。
如果宝玉是个好样儿的,那也罢了。但看现在……
都说三岁看老,自己又是出嫁女……贾敏情绪有些低落,娘家过的好,教养儿孙也好,她在婆家自然能抬得起头来。反之……
“黛玉为什么不喜欢宝玉哥哥呢?”贾敏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不知道是在问黛玉还是在喃喃自语。
黛玉看了看贾敏,将小脑袋埋到了她怀中蹭蹭:“娘,每次我提起宝玉哥哥的事情,你和爹爹都要不高兴,连带还要训斥女儿一顿。”
黛玉也很郁闷:“你看,娘你又不高兴了。女儿也想说些宝玉哥哥的好话,讨得娘和爹爹的欢心,可……”说到这里,她生生将话停了下来,生怕贾敏伤心一般地说到了自家哥哥身上:“娘你也别难过,看哥哥多厉害,先生都说哥哥现在即便现在下场,也有十之□的把握能考上秀才呢!是哥哥自己不想太出风头,才拒绝了的。”
说起自家哥哥,黛玉脸上就像是放了光,小嘴儿吧嗒吧嗒说了一通,夸奖人都不带重样的。她原本只为不让母亲想起宝玉哥哥,谁知道一说起来自己先停不住了。
贾敏看着黛玉这般反差,心中突然明了:是了,恪儿从小就聪慧过人,难得还不张扬。珠玉在前,天天有这么个哥哥在身边比较着、娇宠着,玉儿眼光不自觉就高了挑剔了。一般人都会被恪儿比较下去,更何况宝玉本就有些顽劣。
自己和夫君碍于亲戚颜面,每当宝玉做了些错事,恪儿和黛玉流露出一丝鄙夷的神情,都以‘兄弟姊妹之间就应互敬互爱’为由训斥一通。长此以往,恪儿干脆连提都不提起贾家;而黛玉,则每次都娇憨乱插话题的糊弄过去。
明白了其中曲折,贾敏幽幽叹了口气。母女俩正各自想着心事,林恪一撩帘子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今天是红枣银耳羹,还是热乎的,娘多喝点。”
见到林恪进来,黛玉欢呼一声奔了过去:“哥哥,今天是甜汤吗?”
“你的不是这个。”林恪边指挥丫鬟将汤碗放在了窗边的小榻上,边拿了另外一碗递给黛玉:“这是你的。”
贾敏原本心事重重的,此时被林恪这么想着念着,心情也好了不少。脸上带了淡淡的笑意:“这羹可以给黛玉喝的,分她一点吧。”往常有单适合孕妇喝的汤,恪儿总是另外给黛玉做些别的汤或小点心。
“母亲有所不知。”林恪看着丫鬟将东西摆好,这才去外间脱了大氅又转回来笑道:“妹妹早起玩了半个时辰的雪呢,早上给她喝了碗热汤了。不过未免寒气郁结于内,还是给她喝碗姜汤发发汗的好。”
“说的很是。”贾敏听闻事情经过,点点头也就不提这话。黛玉端着汤碗仔细听着哥哥和母亲的谈话,寥寥几句话下来,母亲又不管自己了。每次都这样,黛玉眼睛里有些小幽怨,当看到自家哥哥眼睛瞄过来,她硬着头皮赶忙端起碗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乖!”林恪满意地点头,转头又去和母亲说话。
哥哥最讨厌了!黛玉边忿忿地嘀咕着,边自己抓了蜜渍来吃,边竖起耳朵听着两人聊天。只是听着听着,就困了……
晚上林如海回房的时候,发现一家三口正眼巴巴地等着他,“呦,今儿这是怎么了,都在呢?”
趁着不到晚膳时间,林恪将自己心底反复琢磨一天,又和贾敏商议一番的事情正式提了出来:“父亲,我看那赵先生是个有学问之人,您看呢?”
“自然是有学问了,经他一点拨,为父处理公务都轻省许多。”林如海如此说着,脸上都是佩服赞叹。
“那您觉得,请他做黛玉的先生,可否?”林恪说道。
“什么?”林如海愕然地反问一句,继而连连摇头:“不成不成,虽说黛玉是聪慧过人,但毕竟是女孩儿,别为了这件事情反倒结怨了。”林如海下句话未说,如果是你还差不多。
“能够下放给父亲做臂膀的人,我相信赵先生不是迂腐之人。”林恪锲而不舍,“只不过等心情好时,拐弯抹角地提一句便是了。父亲母亲这几个月来,给黛玉找先生也费了不少心思,今有现成的先生就摆在身边,父亲就当疼惜黛玉,舍这一次脸面可否?您放心,如果赵先生考察了黛玉还是觉得不满,儿子再不提这话。”
天下第一灵气的林妹妹,水晶玻璃心的林妹妹,林恪对黛玉比对自己都有信心。林如海揪着胡子想了半天,见林恪自信满满的模样,又转头看到黛玉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模样,再看到自家夫人点点头,终于叹口气:“罢了罢了,等过些日子我和赵先生熟稔了,我再和他提提这个事。”
这一等,就等到了腊八节。
趁着节日气氛正好,林如海带了几个小菜并腊八粥,就去了赵先生的院子。两人这一个月日渐熟悉,相互都了解些对方脾气秉性。此时见到林如海如此郑重其事,赵先生微微一笑:“如海贤弟这是有要事?”
还未开始就被戳破了心思,林如海有些尴尬,“是有件重要事情想拜托先生。”
“说来听听。”赵先生小小挪揄了林如海一下,自己倒是洒脱的很,边问边自己动手将食盒一一摆好。林如海见状忙斟满了酒,两人饮了一番,林如海这才将来意道明。
“赵兄请多多见谅,因我老来得子,对小儿小女难免宠溺了些。如果冒犯了赵兄,还请赵兄多多包涵。”林如海终于说出口,不管成与不成,自己倒先松了口气。
“咄,何至于此!”赵先生指着林如海大笑,“平常看如海兄处理公务雷厉风行,今日竟也有如此扭捏之时!不过是教导女学生,我本来就不是迂腐之辈,如海兄小看我了!”
“那赵兄是答应了?!”林如海大喜。
“听我把话说完。”赵先生摆摆手,“我向来对这些俗事规矩不甚在意,但令千金如果不得我心意,我可是要婉言谢绝的。”
您把话都这么直接说给我听了,还好意思说什么婉言谢绝。林如海对这位腹黑先生又有了新一层的认识,面上还要微笑点头:“自然自然,如小女不得先生青眼,那是她没这福气。”
既然都说定了,赵先生兴致一来,干脆让林如海直接喊了黛玉过来。‘择日不日撞日,总听说令千金聪慧无比,今儿正巧考察一番。’他如此说着。
黛玉过来的时候,两个大人都有了三分酒意。借着几分酒意,赵先生慢吞吞地开始考察了起来,开始无非是问些读了什么书之类。听到黛玉说只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之类,赵先生眉头皱了又一松。
“《诗经》呢?”他如此问着。
“读了一半。”黛玉清清脆脆地答着,一点儿也不怯场。
“伐木许许,酾酒有藇。既有肥羜,以速诸父。宁适不来?微我弗顾。于粲洒扫,陈馈八簋。既有肥牡,以速诸舅。宁适不来?微我有咎!何解?”赵先生摸了摸胡子。
“人要有亲朋好友,亲友来了要以丰盛的酒肴热情款待。”黛玉三两句说完,眨了眨眼睛又补充了一句:“就像父亲对先生这般。”
“哈哈!”赵先生抚掌大笑,“注解妙矣!”又问,“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何解?”
“郑玄曰‘古人有高德者则慕仰之,有明行者则而行之。’朱熹曰‘仰,瞻望也。景行,大道也。高山则可仰,景行则可行。’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黛玉一小段说下来,面不改色。
“那依黛玉,郑说朱说何人正确?”赵先生饶有兴致地继续追问,并端起杯酒稍稍抿了一口。
“太史公早郑玄两百余年,可见自汉时起,景仰之说早已通行于世,并非郑玄所首倡也。”黛玉侃侃而谈,“学问之事,世人都有见解。郑说多为世人接受,也就占了大义。朱说能将旧词新解,也让人耳目一新。学问一途,黛玉不过管中窥豹,实不敢评述何人正确与否。”
赵先生开始尚且带着笑意,听到后来却渐渐严肃起来。等到黛玉一番话说完,转头看向林如海语气喟叹:“如海兄,你虽老来得子,却后事无忧矣!”
“我浸染书海数十年,却不料也渐渐忘形起来。”赵先生叹了又笑,“黛玉是管中窥豹,吾又何尝不是?刚才那一问实在不妥。”
林如海虽内心得意,面上却连道不敢。
黛玉在一旁听的半懂不懂,问了句:“先生这是‘吾日三省吾身’?”
这话一出,林如海和赵先生都捧腹大笑不已。林如海手指巍巍地指着赵先生:“我家小女还没拜师呢,就先护上你了!还三省吾身呢!”
“自然是三省吾身!”赵先生得意地梭了林如海一眼,心中熨帖无比。再看旁边黛玉依旧懵懂的模样,笑的更加开怀。
“虽只读了半本《诗经》,却难得上下索引,旁征引博。思绪如此缜密,且小小年纪就有自己的见解。前人曾说半本《论语》治天下,今日一见,如若都是如此读书法,半本便也够了!”赵先生心下早已满意,面上却还想继续考考,这次是任意题:“黛玉除了这些还会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比起你问我答的模式来,任意题这种自由发挥的模式更让人蒙圈。黛玉低头咬了咬嘴唇,再抬头语气认真:“我还会儿歌。”
“儿歌?”别是赵先生愣了下,就连林如海都不太知道。两人面面相觑,黛玉才不管那些,清清嗓子就开始了: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的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一首歌唱完,赵先生和林如海两人双双张大了嘴巴。
“这都谁教你的?着三不着两的!”林如海其实不必问就知道,肯定是恪儿所为。这个恪儿怎么尽教黛玉这些东西!教些琴棋书画不好么!只是他当着赵先生的面,又怕黛玉说出是哥哥所教,恪儿现在名声本就毁誉参半,做父亲的自然不想平地再起风波。
果然听到林如海这话,黛玉虽有些迷惑,却也不吭声了。还是赵先生过来打圆场:“如海兄过了过了,不过一首孺子歌,也蛮新奇有趣,怎么这么大火气。”内心打定了主意,赵先生反倒是越发欣赏了,“令千金这可爱灵透的样子,我可是欣慰的很。”
“那赵兄是答应了?”林如海听闻这话也不顾得林恪了,急急地问道。
“自然!”赵先生呵呵笑道,回头看向懵懂地黛玉:“以后可要听话,不然要被打板子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