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罪愆
夜晚,这里是一千零一夜里诡秘又离奇的石窟,是远东传说中山精鬼怪的洞府。白日一切的罪愆、贫穷和肮脏都被夜色暂时遮盖,种种不可思议的奇景在日落后竞相出现。异国的音乐,铃鼓的节奏,篝火的摇光和浓烈的香气交织成不知是好梦还是噩梦的幻境,走在这里的外来者都带着梦游者的迟缓脚步,而主人们则带着诡谲的笑容,准备吸干他们的脂血骨髓。
也许从没步出过自己小镇的人们,在那一晚都暂时离开了法国,从四海为家的吉普赛人身上瞥了一眼神秘而广大的世界;他们也把想象力短暂放出牢笼,在塔罗牌下搜寻自己的命运,在巫术的邪恶力量下欢欣地发抖,或是任凭自己臣服在舞娘白鸽般灵活的小脚下。
但最能给他们感官刺激的还是地狱魔术师的帐篷。
观众群中,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女孩盯着正在表演的颀长少年。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优雅的美感,和这肮脏喧闹的帐篷格格不入。面具掩盖了他一切的情绪,把他抽离人世,成为了一个神秘的符号;而他超凡的技艺只是更说明了他的非人。
她似懂非懂地看着身边女人潮红的双颊和闪亮的眼睛,还有她双唇间发出的呻|吟和赞叹。小女孩隐隐察觉到少年魔术师对她们有种自己并不了解的吸引力。
不过无论那是什么,小姑娘耸耸肩:这位感情丰富的女士在表演结束的时候一定会发出惊恐的尖叫,很可能还会晕倒。
明明现在还这么喜欢他。
她恋恋不舍地看了自己朋友一眼:演出的高|潮快要开始了。
是时候开始工作了。
演出结束时,艾瑞克特别警惕地盯住了贾维。所以当他看见贾维带着露西单独离开时,少年马上跟了上去。出乎他的意料,贾维没有什么动作,倒是露西掏出一把什么递给了他。稚嫩的声音模糊地说:“贾维先生,这是今晚赚到的钱。”
肥大的手一把夺过,仔细数起来。
这不对,艾瑞克在心里冷静地说。那些粗制滥造的吉普赛护身符,平时一晚能卖几个法郎已经了不得了,这沓钱有平时十倍不止。
“我得看看你有没有私自藏起些什么。”肥壮的男人攫住瘦小的身影,上上下下搜起身来。
“我没有,贾维先生。”小女孩的声音带着委屈的哭腔,极力忍耐着这样的侮辱。
我总有一天得把他这双手砍下来,艾瑞克阴郁地想。
“哼哼,今晚干得不错。”搜完,贾维竟然拍了拍露西的头,赞赏地说,“做得干净吗?”
“请放心,先生,”露西小心恭敬地说,“我非常谨慎。”
“最好是这样,”贾维威胁地挥了挥拳头,“要是他们找回来,我就把你交给他们。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吗?”
“是的,贾维先生。”孩子颤巍巍地回答,小小的身子弓起来。
贾维显然对她的态度很满意,把钱揣进怀里走了。
在他走远之后,那个半缩着肩膀的瘦小身影慢慢展开,挺直了脊梁。她捏着拳头,垂着头,单薄的黑影在篝火的背景下像极了一株植物。
“发生了什么事?”
修长的身影从阴影里具现出来,少年的表情看不见,但是他悦耳的声音里隐含着愤怒和焦躁。
露西惊慌失措:“啊……没什么”她垂下眼睑,挤出一个笑容,“我、我扭着脚了。”
“是么?我的露斯居然疼得哭鼻子了,一定很严重。”少年的声音带着讽刺,“那得让我好好看看。”
他把她抱到腿上,一只手拦腰固定住扭动挣扎的露西,另一只手脱下小鞋子,捉住脚腕――“是这里?”;
掌心下移包住脚踝――“不是?那是这里?”;
托住小腿,拇指在脚筋处轻轻摩挲――“还是这里?”
他温热湿润的气息喷在耳边,摩擦在耳侧的嘴唇和腿上的手掌却冰冷湿滑,让人颤栗。
“你看见了。”露西的声音带着一丝心虚。
“你对我的撒谎,你从来不对我撒谎的。”少年更加阴沉地说,“现在说实话,发生了什么事。”
怀里的小脑袋颓丧地低下,四肢软趴趴地垂着,发卷儿没精神地扫到他手上。少年手上痒痒的,心一软,手臂忍不住松了。没想到自己突然被一把推开,小姑娘从他身上跳起来,抄起鞋子光着脚丫飞快跑远了!
艾瑞克看着对方仓皇逃窜的背影,气得倒仰。
露西的逃避仅仅持续到了睡前。贾维把少年推进铁笼,锁上铜锁时,并没看到那黑乎乎的一小团在做什么,但黑暗中视力和狼一样好的艾瑞克看得清楚,她正跪着祷告。
或者,与其说是在祷告,不如说是在忏悔。发现艾瑞克走进来,她转向他的脸上充满了平静的忧伤。少年走近,露西保持着跪姿,只是抬头定定地看着他。
少年坐下来,平视着她,声音带着无法抗拒的威严。
“告诉我。”
“钱是我偷的。”她低下头,“我为了自己的利益偷窃了。而且我还会再偷。”
“我没有听妈妈和巴兹尔的话,我是个坏孩子。”
艾瑞克好笑地听着小姑娘的自白,话语里那股怎么听都有点耳熟的自暴自弃让他有些不自在。
“你不该这么做。”
“我错了……但我只是想要争取时间……这样贾维就不会急于把我弄残。”露西小声说
“不,我并不是在指责你的良心,而是你的方法。”少年嘲讽地一笑,“你这样做很危险。他们要是发现了,真的会打死你的;我见过几个大汉围着一个偷东西的吉普赛孩子,活活把他打得吐血。”
“我真的很小心的。”嗫嗫嚅嚅。
“怎么小心?”少年冰冷的手指插入她发间,声音变得严厉而残酷,“你今天走了运,贾维尝了一次甜头,就会逼你天天去偷,直到你被发现为止。你觉得你够小心?”
脑后的手指收紧,微凉的手心贴着头发,强硬地把小脸拉近,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冷冷地响起。
“你认识那个没有双手的乞丐吗?每天都在镇口乞讨的。你知道吗,他叫葛洛班,以前是吉普赛人里最敏捷的小偷。我刚来时他还教过我手上的把戏:听说他能从母虎肚子下偷走喝奶的小崽子,手指比风还灵活。他曾经当着我的面偷走了我穿在身上的衬衫,而我在他走了,冷得发抖时才反应过来!但是最终有人出卖了他,葛洛班当场被砍掉了双手,他们还往他断手伤口上撒盐粒!”
露西被紧紧箍着,整个人贴在艾瑞克胸前,他结实的身体冷得让她一颤,独有胸口的热度熨烫着她。少年在她耳边吐着冷酷的话语,柔滑的声音像蛇一样钻进耳朵。
“我的小露斯,你知道什么是偷窃?看看你的小手,”冰冷的手挨个揉着她细软的手指,“你有天分,手很快,那些魔术把戏学得好,但你能比葛洛班更有经验,更有技巧吗?”
“我不能。但是我懂得挑选对象。”稚嫩的声音出奇地冷静。“而且你还说漏了一点――我不但要小心被当场捉住,我还得提防被偷的人发现是在我们的帐篷丢了钱而找回来――我不能坏了生意连累你。”
少年愕然地看着她。
还是瞒不下去了,小姑娘有点悲伤地想着。
“艾瑞克,相信我,我有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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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并不平整的泥路上颠簸着,已经驶入了镇上。车里的男人摸出钱包,准备付钱给车夫。打开钱包的瞬间,他脸涨得通红。
掂在手上的重量毫无差别,但是钞票变成了枯叶,钱币变成了石头。他疯狂地把钱包里的东西倒在座位上,手指狂乱地翻过――还有一点钱――他攥紧剩下的零钱。
正好够他付车马费的。
突然,随着马车的又一次跳动,钱包里掉出了一小块硬物。他捡起来,发现是一块树皮,上面用墨水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贪婪的代价,伪善的惩罚。男人脸色转为铁青。
他是镇上的店主,前些日子修道院的修女向他采购了一批食物,他把积压已久的陈面包当新鲜面包卖给她们了――来采购的小修女不懂行,反正修女不注重口腹之欲不是吗?他还装模作样地把卖不出去的快发霉的面包也捐给了修道院,赢得了乐善的好名声,镇上谁不交口称赞?
这事情连自己老婆都不知道,是谁?
如果说是普通的小贼,他又怎么会知道?
钱包里丢失的几十法郎这时算不得什么了,树皮上幽灵般的警告反而让他坐立不安:如果自己的小手脚被发现了,名声就坏了,在这样的小镇里,排斥和流言足以毁掉自己这样的小商人。
他想起在吉普赛人营地里看到的光怪6离。难道是……巫术?
男人越想越怕,出了一身冷汗。马车停下,他匆匆把零钱塞给车夫,跌跌撞撞摸回自己的房子,锁死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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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我偷了腰包,拿了钱,把东西放进去,再悄悄挂回原处。”露西背着手,低头扭来扭去。
“双倍被当场发现的风险。”少年声音凌厉。
“换没有被找回来的后顾之忧。”露西耸耸肩。
“至于目标?”
“观众里总是有一两个这样的人的:有点钱,有点地位,有点‘肮脏的小秘密’。当你准确找到他们的弱点时,他们绝不敢声张。”
“可你是怎么……”艾瑞克突然停住了。隐约透进帐篷里的火光反射在露西的大眼睛里,成了两个跳动的小光点。他想起小姑娘说过她看见的种种怪谈,也想起了她在女巫帐篷里的工作。
她可能是认真的。
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告诉过你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所能看到的秘密。”露西低下了头,“你……是不是不再喜欢我了?”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这样的心机和狡计都会引起恐惧;无论是助人还是害人,能洞察秘密的双眼都会带来厌憎。
幸亏妈妈和巴兹尔看不到我做的一切,不然他们一定会伤心的。妈妈会一边掉眼泪一边严厉地打手板,而巴兹尔一定会生气地教训我吧:或许不会再认我作学生了。但我会好好道歉的,告诉他我知道错了,也许……也许他会原谅我。
但就算是这样,我也不想被烧坏脸,不想被打断手脚――我不想死,我不能。
这头卷发和眼睛,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遗物;这张脸,是确认生父的唯一线索;双脚要留着找到巴兹尔;双手要画画――还有拿回属于他们的东西。
除了此身我一无所有,故唯此决不能被轻易剥夺。
没有人会来救我们的,所以就算做小偷,就算被讨厌,也得活下去。
再原谅我一次,拜托了。
但她终究没有做声,没有哀求,只是抱着膝盖,缩成一小团。
“露西……你只有多大?七岁?八岁?。
“还有几个月就八岁了。”脸埋在膝盖里,声音闷闷地传出。
“你还不到八岁!”少年发出一串低笑,“这么缜密的心思,这样巧妙的诡计……”
露西咬着唇皱起小脸。
“不愧是我的露斯啊!不愧是我的学生!”
蓝眼睛吃惊地瞪大。
少年狂妄地笑起来,张开双臂,“过来!我的露斯!”
露西愣愣的,听话地挪到他面前,随即双臂被一双手有力地扣住:“我为你骄傲,我聪明的小姑娘。”
“但这是不对的……”她呆呆地说着,“妈妈会怎么说……”
“但她不在这里。”少年捧着她的小脸,“听着,我为你骄傲。做你该做的,保护好你自己。”
露西没有搭腔。
他觉得胸前硌着些什么,低头发现露西把拳头紧紧攥在胸前,一直没有松开。少年轻轻掰开了她的小拳头。
里面是她挂在脖子上的木制十字架。
他暗自叹了口气:长大有时候就这一晚的事情。
“其实我可以保护你的。”少年低声说。
“我知道,”露西抱住他的腰,“但是我也想保护你。”
单薄的女孩抓着十字架,少年的手轻轻包着她的拳头,在黑暗中安静了下来。
过了很久。
“告诉我,长大是不是意味着学会去做以前不愿做的事情?”声线稚嫩,语气显得困惑而哀伤。
艾瑞克不知道怎么回答。
“但我还想像以前一样,睡觉前,妈妈会拍着我唱歌;巴兹尔从来不唱歌,但是被缠得没办法就会讲故事。他很会讲故事。”她怆然地停了停,“要是能再听一次就好了。”
“艾瑞克,你不是会唱歌吗?”
“……是。”
“那你可以唱首歌给我听吗?一会儿就行。”
少年沉默片刻。
“好,我会为你歌唱。”
没有任何伴奏,只是少年压低的清亮声音,像夜风一样在帐篷里拂过。他轻轻哼出前奏,声音温柔而迷人,婉转的音色比她听过的任何声音都美,胜过春天溪水破冰流动的脆响,夏天的第一声鸟鸣,也胜过秋天树叶的低语,冬天雪片的呼吸。当他开口,他的歌声似乎是灵魂的共鸣,每一个音符都直接落在她心上。
这不是人类能唱出的声音。
这一刻,就连异教徒也会亲吻艾瑞克的双脚,相信他就是天上降下的天使。
他低声唱到:
【星光正灿烂
大地吐露着芬芳
花园的木门吱吱低响
我听见轻盈的脚步声拂过沙土
悄悄走进来的人儿,带着一身芳香
投入我的怀抱。
甜蜜的亲吻,醉人的拥抱,使我多惊慌。】
他的声音极其温柔,手指轻柔地拂过露西的脸颊。
【我的手颤抖着,爱抚着她
美丽的躯体,藏于斗篷之下,
如今这爱的美梦,已永远消逝
时光倏忽,我将带着绝望而死
然而我从未如此眷恋自己的生命
如此眷恋生命!】
艾瑞克的声音并不大,但唱到高音处声音仿佛穿透了帐篷,直达星空,一下夺去了露西的呼吸。他仍然低吟着,忧伤的旋律在夜色里盘旋。
太美了。
露西一阵晕眩,等她恢复知觉时,感觉到少年的手在轻轻拍着她的背。
“你知道这首歌里的故事吗?”
拜露西妈妈勤勉教导所赐,她的意大利语比法语还好些,能听懂个大概,但是对歌词里的故事却一无所知。
“以前有两个年轻人,一个画家,一个歌唱家。”
“那是不是和我们一样?我以后会成为画家,你会成为最棒的男高音!”露西趴在他胸口,一下子进入了听故事的状态。
少年的声音有点尴尬:“有点不同,那个画家是个小伙子,歌唱家是个年轻姑娘。”
少年轻轻抚摸着露西的头发,低声讲述这个故事。画家和女高音是恋人,但画家为了掩护朋友,被抓入了牢房,在判处死刑的前夜,他思念着爱人,唱起了这首歌。
“那他们最后在一起了吗?”露西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睡意。
“是的,他们在一起了。”他温柔地说。
“真好……我喜欢幸福的结尾。”她微笑,叹了一口气,闭上双眼。
少年无意识地拨弄着她的发卷,声音低如耳语:“是啊,他们永远在一起,在死亡之中;再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