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锚升帆,船只缓缓离岸,破开澄碧江面,朝着下游航行。
银笙背着包裹跟在奚秋弦身后,远远的,没有立刻过去跟他说话。这艘船虽没有像她上次乘坐的楼船那么华丽,但舱内布置依旧精巧,他在前面缓缓走,到了一间卧房门前,停下脚步。
“你的房间在另一头。”他回头,还是带着笑容,可是不知为何,银笙看在眼里,却觉得有些勉强。
“为什么今天突然出发了?我根本没有催你。”她走到他身前望着他。
他无所谓似的道:“迟早都要出发的,我自己也觉得差不多可以启程了,在巫山待着也无聊。”
“但你昨天还说伤势没完全好。”银笙蹙眉,下意识地往他膝下望了眼,低声道,“你这样站起来不痛吗?”
“还好。”他说罢,开门进了房间,坐在了窗前。银笙站在门口,迟疑着不敢进去。他侧过身唤道:“银笙。”
“什么?”
“你还没告诉过我,你到底住在哪里?”
她一愣,才想起竟从未跟他说过,她总是不提自己的一切,哪怕他问起,也是应付过去。
“……鄂北的山林里,等找到一个叫木鱼镇的地方,就临近了。”她轻声道。
他微微一笑:“天淼说的没错,你果然是鄂北的。”
“他怎么知道?”银笙愕然。
“又犯傻了不是?他外出得多,自然听得出你的口音。”奚秋弦无奈道,“你不觉得我跟你口音就不同吗?”
“觉得啊,但是我听得懂你说话……”银笙低头,又偷偷看他一眼。
“那是自然,我在巫山,你在鄂北,离得并不太远。”
银笙点点头,因见天淑不在,便觉得奇怪。奚秋弦斜睨着她道:“人都走空了,放着神狱给别的门派乘虚而入吗?况且我总不能走到哪里都带着她。”
她无端红了脸,道:“她不是一直服侍你吗?”
“她能服侍我一辈子吗?”奚秋弦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又道,“累了,你先出去吧。”
银笙不知自己怎又触怒了他,垂头丧气地出了房间,径直寻到了自己的住处,就一直没出来。午间的时候,天淼带着下人给她送来饭菜,她忙站起道:“你们可曾吃了?”
“还未,等你与少爷吃完后,我们再自己吃。”天淼始终是笑盈盈,见她好似还是不适应,便道,“少爷有许多菜是不吃的,所以不与别人一同用餐。”
“……知道了。”银笙想了想,又道,“他的伤真的好了吗?”
“他说好了便是好了,谁还敢去多问?”他一笑而过,早已了然在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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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出巫峡后依旧沿水路前行,银笙告知了天淼大致方位,见沿途山水如画,便独自来到了船尾。
过不了多久,便要回到她生活多年的幽僻山林了……不知师傅得知奚秋弦的来意后会怎样……银笙抱着双膝坐在船栏边,默默望着滔滔流逝的江水。
夕阳渐渐西沉,远方天边一抹晚霞,如胭脂,如彩纱,江水也被印染上了绚丽之色,黛绿橙红交错不一。
船中央方向有一扇窗推开了。“在那坐着干什么?”有人在窗里淡淡问道。
银笙一愣,起身道:“这里风大,不会闷热。”
金色余晖中,她看到奚秋弦从窗口望了她一眼,似是想说什么,但却难得的沉默了。过了片刻,他才道:“等我一会儿。”
“你要干什么?出来吗?”
“不行吗?”
“别出来了。”她也难得地坚定了一回,“我知道你伤还没有好,少走动。”
“……”他瞪了她一眼,“这船是我的,我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那你乱走好了,好心当成驴肝肺。”银笙说罢,转身便离开了船尾。
奚秋弦见她已走,不由重重关上窗户。他原是坐在窗前,因膝伤未愈,并没有装着那双腿,便只好用手撑着回了床上。正坐在那发呆,忽又听得有人敲门,以为是天淼,便不耐烦道:“有事自己决定,别来问我。”
“……那我走了。”门外的人沮丧道。
听到她的声音,他愣了一下,继而坐直了身子。还没等他应答,屋门被人轻轻推开,银笙小心翼翼地探进来,望望他,道:“咦,你的屋子里也不热。”
“你懂不懂规矩?我还没说话你怎么就进门了?”奚秋弦恼怒起来,随手拉过被子盖在自己腿上。
她背着双手贴着墙边溜进房间,站在门口呆呆望他。他轻咳一声,又故意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道:“干什么又来找我?”
“怕你再随便乱走啊。”银笙又往前溜了一步,双手一直反背着。
“现在走不了,没有脚呢。”他冷哂着,抬起下颔,“别看,当心害怕。”
“不会的。”银笙倚着墙站着,屋内还未点灯,夕阳透过窗户斜斜射进,光线较为黯淡。她看到他的床边放着黑靴,靴筒上方露出一截青黑色的东西,似乎还有几道细细的带扣垂下。
银笙按捺着心里的畏惧,小心地走过去,望望那东西,又望望他因缺失而凹下去的地方。“是绑在腿上的吗?”她试探道。
“没那么简单。”奚秋弦倨傲道,“说了你也不懂。”
她被噎了一下,没再做声。他才又继而道:“你问这个干嘛?”
“要是装起来麻烦,你就先别装。我看上去好像会很痛的样子。”她小声道。
“那叫我一直坐在屋子里闷死不成?”他反诘道。
“闷的话……可以叫我……”她结结巴巴道。
奚秋弦睨了她一眼,随即收回眼神,“你啊,还是算了,很是没趣,又不会给我解闷。”
“我带了这个来。”她这才从背后伸出手,原来是那个泥娃娃。
他愣了一下,终于又笑了起来,稚气未脱的样子。“你把我当孩子吗?”
“我就知道你看到后会笑的。”她抿着唇,也慢慢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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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那么热,还盖着被子不觉得难受吗?”银笙趴在桌前问他。
他神色有些尴尬,道:“你刚才晚一些进来,我就穿好靴子了……”
她不经意地看看他的那双假腿,大着胆子道:“那露出来的为什么是青灰色的?用什么做的?”
“呃……外面铸着一层青铜,因为这次出来也许还有麻烦,这双适合打斗……”他竟难得也有局促时候,看看她,道,“在家时候穿的不是这样的……”
银笙点点头:“懂了。”
“你真的会懂?”他端正了神情,又扬眉。
“我不是真的蠢……”银笙心虚地说了声。
奚秋弦唇角浮起微笑,倚靠在床头,拿起枕边折扇扇了起来。她望着自己的脚尖,小声道:“你热的话就把被子拿掉吧,我不看你。”
“为什么不看?刚才还逞能说不会害怕!”他摇着扇子,哼了一声。
“我是怕你尴尬,这都不懂?”银笙憋着气道。
他一怔,泄气道:“真是直接。”
银笙别过身,他迟疑了一会儿,道:“算了,我不太热,就先盖着吧。”银笙蹙眉转回去,踌躇着道:“奚秋弦……你是不是,从小就……”
奚秋弦咳了一声,放下扇子,道:“你终于忍不住问了。”
银笙更觉自己多嘴,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他见她额上有细细的汗,便笑着拿折扇给她扇着:“我都没心虚,你却急了。还记不记得你最初遇到我,我坐着马车在江边等天淼他们来接,当时正是从一个神医那归来。这人是我父亲的同门师弟,但为人冷僻清高,从不愿离开隐居的深谷,于是只有我去找他看病了。””
“是啊,那又怎么了?”
“就是他把我的脚给卸了去。”
“什,什么?!”银笙骇然。
“不是最近,好多年了。”奚秋弦忙劝慰道。
银笙忍不住看看他双膝以下空缺的地方,生气道:“为什么?他不是你师叔吗?怎会这样残忍?”
奚秋弦却淡淡一笑:“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因为以前的腿脚生来没用,我娘觉得还是去掉方便,就请那神医给我斩去了。此后换上假的,倒也还可以站起走路。”
他说话的时候眼里虽还带着很浅很浅的忧悒,但脸上却始终是微笑。
“你娘怎么会这样做……她难道不心疼你吗?这岂不是要活活痛死?”银笙觉得简直是匪夷所思,忍不住说出心里话。
“当时昏过去了啊,醒来后自然是疼了许久。”他怔了一会儿,又微笑道,“其实现在已经对小时候的事淡忘了许多,母亲总归还是为我着想,才做了那样的决定。”
银笙虽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无法理解这样的母亲。她默默想了一会儿,道:“如果是我,我是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的腿脚被砍下来的,哪怕是可以装什么假的。”
奚秋弦望着她道:“你这样不成的,岂不知有句话叫做慈母多败儿?到了我母亲那个地步,只怕是即便心疼,也只能咬牙去做了。现在奚家只有我一个人,但我其实已经是母亲的第五个孩子。”
“第五个?!那还有四个呢?”银笙惊讶道。
“有两个小产了,另有两个男孩都不满周岁便夭折了。”他垂下眼帘,“我是遗腹子,因此母亲只有将所有的期望都投在我身上了。”
银笙想到刚才他说的那些往事,心里始终沉甸甸的。奚秋弦见她不吭声了,便只好道:“早知这样,便随便编个谎话瞒过你,也不至于这样。”
“我才不想听什么谎话。”她失落道。
“正是正是,阿笙郑重其事告诫过我,不要老是说谎。”他笑意满满。
银笙一怔,红着脸道:“什么阿笙,谁让你这样叫了?”
“小气得紧,叫你一声都不让。”他叹着气,睨着她。
“你不是一直叫我银笙吗,为何忽然改了口?”她不乐意道。
“愿意改就改,还需要你答应不成?阿笙总比阿猫阿狗好听,大不了我喊阿笙,你不回应即可。”
“……你真是强词夺理。”
“被你看穿了。”他笑得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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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留在他屋里吃了晚饭。
原是想回去的,但奚秋弦却让人将她的饭菜端了进来。她的菜要比他的多,银笙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吃,他却还略带调笑地道:“你长得那么瘦,吃的竟比我多。”
“……他们盛来就那么多,我又没有去讨!”银笙急忙辩解。
“不要狡辩,我又不会怕你吃空这艘船。”他依旧笑嘻嘻。
她越发着急了起来,将碗放在了桌上,道:“我回去了。”
“别……”奚秋弦坐直身子,叹道,“好吧,不说你了。”说罢,顾自侧身推开窗,倚在窗口望着朦胧夜色。
银笙见他收敛了,才又小心翼翼地吃,不发出任何声音。这是随师傅在山里生活的岁月里形成的习惯。
过了片刻,他转回身,淡淡道:“床帏边有水盆,手巾,你可以用。”
“这……不太好吧?”她迟疑道。
“我都不介意,你担心什么?”他满不在乎道,“大不了,你用过之后,我再换新的。”
她只好过去洗了脸。水珠如玉,有微微凉意。
“阿笙,过来。”床上的少年笑盈盈。
银笙不知他要做什么,便来到床边。淡青色的帘幔在晚风中轻轻簌动,他抬头望着她,忽而一手撑着床,一手掠过她脸颊边的发缕。
“有点沾湿了。”奚秋弦语气平静,眼里带着温和,手指轻轻拂过的时候,若有若无地触到了她的脸。
银笙浑身一震,竟顿时不能言语,也不能后退。
他却很寻常地又回归到先前的坐姿,双手撑在身侧,道:“把你吓坏了吗?”
“……你……你不要乱碰……”银笙这才缓过气来,面红耳赤地逃到了桌边。
“我碰你一下,你不是也同样碰到了我?又没有吃亏。”他竟毫不内疚地道。
“乱说什么?!”银笙大惊失色,飞也似地逃出了他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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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笙真的被吓坏了。
那种昏暗的光线下,四目相对时肌肤轻触的感觉,让她为之颤栗。但即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错事,又好像落进了他的陷阱。她逃回自己房间后紧闭房门,发誓再也不会同情他。
忽而又翻找出铜镜,照了又照,生怕被他碰过的地方存留下什么印迹。
还记得师傅为数不多的话语间,曾经有好几次的严厉告诫。男人是可怕的怪物,会趁你不备把你按倒,强行羞辱你。女人要是被男人破了身,便是一辈子的污浊,再也洗不掉。
银笙抖抖索索地钻到床上,庆幸自己刚才溜得快。
作者有话要说:
好玩吗?乖,还没有收藏的快快点收藏哦,潜水的不要闷声啊~
接下来会展现小奚的童年,他小时候是神马样子的呢?还有他现在只是简单提到了关于腿脚的事,番外里会详细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