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方才还在说嘴,可下一刻,就被自己的亲儿子打了脸,某人的面色颇为难看。
祈旷腹中已经偷笑到疼了,脸上只不敢显出来分毫,还要小心劝慰着:“您也别气,臣和惠王,不都是一样的么?惠王待您,也是一片赤诚之心,不比臣少了忠心呀。”
——惠王与晋王都是一样的?哼!怎么可能一样!
不说先前的谋划如何,单只说,晋王是兄长,惠王却是幼弟。在兄长面前落几分面子,也就罢了,可若是丢人丢到了从小被自己当做儿子养大的幼弟眼前,那可真不必活了!
某人已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偏生他兄长还在一旁道:“不过您这名字……您的讳的确是该避一避的,毕竟如今这辈分……这关系……唉呀,臣也早说,您该换个字儿的。”
——自然更可气的就是,那不孝子竟然改了他的名!
祈暎——不不不,如今还是该叫做祈瑧,毕竟是圣旨御赐,不是么——这小小少年咬牙切齿,握紧了拳头,只恨不得那不孝子就在眼前,他一拳过去,打个落花流水!
然形势容不得他肆意妄为,也只有默念几句“勿要焦躁,静心凝神”,强将那口气忍了下来。闭了闭眼,再张开来,双目之中又是一片宁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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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祈旷暗自叫“叹服”——毕竟是永宪帝。
从他少年时,这份忍功就是兄弟们之中独一无二的,虽说他确是性情急刻,然而他更能忍耐。是以即便他易喜易怒,急躁苛刻,却并不会被自己的情绪所扰,时时刻刻都能镇定自如,这才最终教一众兄弟都成了他手下败将。
而如今情形,被自己的儿子改了名字,几可以算是奇耻大辱,他竟也能就此忍下了。料想日后,不论他定下了什么样的大计,可只要是他,想必攻无不克,事无不成。
祈旷心中暗自警醒,对面前之人收起了方才升起的嘲笑心思,连忙转开话:“您要何时去往惠王府上?此时圣旨已下,您不好拖延了。或是臣先行过去,和惠王吩咐一番?”
摆了摆手,那木着一张脸的小小少年说道:“不必了。十四弟……唔,惠王如今病体沉重,乍然听说我的事,心神激荡,却对身子不好。先前定下的事,本来就和他无关,将他绕过去也就是了。五哥,我的事还是尽量掩着,别叫太多人知道才好。”
祈旷应下,心中却有几分疑惑。
不让告诉惠王祈旭,绝不是因为怕丢脸——永宪帝岂是分不清轻重的人?
自然也不会是怀疑祈旭的忠心,单瞧当初丧仪上祈旭哭得比祈暎真正的儿子还要惨痛,就知道这惠亲王对先帝的一片孝心。
那就是怕连累了他?
祈旷想了想,又觉得不是。能让永宪帝将他放在朝政之前的,惟独穆王祈暄而已。祈旭对祈暎,尚没有那么重要……
哦,是了——想到此处,祈旷突然悟了:祈旭若知道了,必然要告诉祈暄,他的这个先帝弟弟,是不想让穆王祈暄,知道他转世投胎的事情?
虽然说起来似乎毫无道理,以永宪帝和穆亲王之间的情谊,他活转回来之后,祈暎该第一个找上祈暄,告诉他自己没死,好让他别那么伤心。
可祈旷就是觉得,祈暎是不希望祈暄知道他还活着的事情——证据也不是没有,至今祈暎也未曾和祈暄联络么。
祈暄一向都是祈暎的逆鳞,再想了想,祈旷还是没去触碰那块逆鳞,只是说道:“臣明白。您放心,臣这老骨头还是有些份量的,即便您不在臣这里,臣也必定不负所托。”
~~~~~~~~~~~~~~我是男主改名字的分割线~~~~~~~~~~~~~~
三日之后,轻车简行,先皇第六子祈瑧被送入了惠亲王府上。此时惠亲王重病,并未曾见他,只有惠王妃问候了几句,将这小皇侄安置在了侧院。这侧院虽不甚宽敞,好在有个角门,直接通向外头,方便出入。
及至入夜,到了子时,外头街巷里敲过三回梆子,角门悄悄拉开一条缝,一条人影一闪而入。虽是第一次来,瞧模样却是熟门熟路似的,随着开门的人到了西厢,那屋子里只点着一盏灯,灯旁坐着一个人,正在读书。
那实则只是个小小孩童,瞧模样不过五六岁年纪,那穿着夜行衣的男人进了门,这小孩却分毫不慌张,恍若未看见这人似的,仍旧只安静看着书本。
男人看着那孩子,看他眉目,看他身形,看他气度,从粗略打量,到细细琢磨,再到通观全貌,眼神亦是闪过惊异、怀疑、恍惚、笃定。
足足看了有盏茶时候,男人忽地折腰,单膝跪下,朝那孩子低首道:“簪缨侍卫首领,奴才盛敬修见过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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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瑧啪地将书合上,侧头看着那朝自己低首的高大男人,勾起嘴角,天然带笑的双唇更显得柔和:“我原以为,你能来就不错了。你竟这么干脆就认了我?”
盛敬修抬头,飞速一瞥,又恭敬垂头:“主子就是主子,奴才不会认错的。奴才这辈子惟独奉主子一人之命,岂敢背叛?”
祈瑧起身,走到他面前,这男人即便是跪着,高度也与他此时站着相仿佛。祈瑧抬起的手在半空略顿了一下,仍旧放在了盛敬修肩上。
盯着他看了片刻,祈瑧略带赞赏地道:“你很好。五年未见了,我听闻你在祈……在皇帝面前,也很得赏识,果然是本事不凡啊。”
盛敬修纹丝不动,沉声回道:“回禀主子,皇上并不知道奴才是簪缨侍卫。两年前皇上查簪缨侍卫,拷打之下查出了东六宫的总领陈自华与西六宫副总赵天豹。陈自华自尽身亡,赵天豹虽投诚皇上,却未来得及牵扯出旁人,只供出了御书房奉茶太监何润便被毒杀,投毒的侍卫也随即自尽,何润也饮药死了,皇上的线便断了。后来皇上又查过几次,奴才勒令下峰仔细收束,不敢妄动,因此并未被察觉,未损人手,但簪缨侍卫便鲜少再活动了。”
祈瑧听得点了点头,道:“很好……没有主子,你们能自保便足够了,果然不负我多年心血……呵,敬修也未免太过小心了,我方才赞你,也只是叹你功夫好,会处事,并无他意呀。你的忠心,我自然是知道的。若信不过你,我也不会叫人传你。”
停了一停,祈瑧再道:“唔,以你方才所言,你驭下倒是比胡永灿强得多。这几年我也瞧着呢,胡永灿虽只管着春溶园的几个人,却还弹压不住,闹出不少事端。幸好园子那里不惹人注意,不然,我的行迹早就被人发现了。”
伸手捏住盛敬修的下巴,祈瑧让他抬起头来,双目直视着对方双眼:“不若这样吧,你去替胡永灿管管那些春溶园的奴才,教他们知道些规矩。京城这里,既是你辖制得好,奴才们必定也和你这个上峰一般知理懂事,胡永灿虽没本事,大约也能应付得了?”
四目相对,盛敬修定定地望了祈瑧片刻,忽地抬起手,捉住祈瑧捏着他下巴的那只手。又过片刻,他一语不发地从暗袋中取出一枚令牌,将之放在了祈瑧的手心。
随后,他才重又规规矩矩地低头,沉声说道:“奴才得令。这令牌是当年主子给的,是传讯调动内城侍卫的信物,如今内城只认这一样信物,别的人或物都不理会。只是,主子若要动用内城侍卫,还是……先训谕一番。他们已经多年未听圣训了,或有生出他心的。”
说着,盛敬修一叩首,道:“是奴才管束不力,致使内城侍卫人心涣散,簪缨侍卫空有建制,人手齐备却近乎荒废……奴才无能,请主子责罚。”
听他如此说,祈瑧反而笑了笑,神情也不似方才那般高深莫测,带上了一丝温煦:“我方才说了,我不在,你们能善自保全,已经很好。那时候我已经死了,总不能让你们这些人都给我陪葬?各自活着,就是最好。且这些年再没有簪缨侍卫的银俸……苦了你们了。”
未等盛敬修谦辞或是道“不敢”,祈瑧便以手竖在他嘴巴前头,以示封口的意思:“这是我心里所想,极真的话,你听了只管受着。敬修,以你的能耐,却只做个宫门守卫,这难道还不是委屈?且今后我还需你们替我做事,想必是要极辛苦,我总要说声谢的。”
盛敬修道:“主子尽管吩咐,这些话奴才不敢承受。”
祈瑧放下手,将那枚令牌把玩片刻,又将之还给了盛敬修,道:“现下先不忙。你先将内城侍卫调动起来,荒废了这几年,他们不知还是不是朕的簪缨侍卫。务必要捏住了下头人的忠心,才好说今后之事,敬修,这差事不好做,朕惟独信得过你,你可愿承担?”
盛敬修自然无二话,立即应下,祈瑧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你方才只提到内城已然不听调度,外城大约还好?那便先在紧要的地方,用外城替换了内城的,两厢对调,再仔细将内城侍卫拾掇妥当。至于外城……暂且只顾着大面上掌得住便好。”
停了一停,祈瑧再道:“京中尚且收拾不清,外调的那些,就先当做他们不存在好了。自然你也要让他们瞧不见京里,免得走漏风声。”
盛敬修点头记下,祈瑧又道:“春溶园侍卫我让胡永灿调度到外城一些,你也可将内城人手发往春溶园一部分,叫胡永灿替你操练。你一面敲打旧人,一面也要重新开始寻一些好苗子,继续往簪缨侍卫里头放人。几年之内,我要能看见举国上下所有身具份量的人。”
此言一出,这便是命令,盛敬修叩首应了,道:“定不负主子之令。”
祈瑧口中说着“起来吧”,伸手去扶盛敬修。盛敬修哪能等他真的使力,见他动作便自己站了起来。祈瑧抬头看着这高大的男人,顿时又后悔,还不如让他跪着呢,这一站起来,要仰着脖子看他,且还看不清楚——这小身板,什么时候才能长起来?
转过脸掩饰自己的懊恼,祈瑧索性走回桌边,跳上了椅子,重新坐下。拿起桌上放着的银拨勺,把灯芯按在油里,使灯光变得更昏暗,教人瞧不清眼前,自然也看不到对面的人脸上是什么神情,祈瑧这才满意。
然后他才说道:“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明日我让胡永灿过去见你,你两人合计一下,给我这里拨调几个能用的人。至于往后的路……今夜你便可往恒通祥老店去。那里的掌柜我已然换过了,不会再卖你一回。原先的那个老货,我命人丢去沉在护城河里了。”
盛敬修神色不变,眼睛却猛地一凛,瞳孔收缩,停了一停才低头道:“主子果然烛照圣视,什么都知道了,奴才也不替那反复小人开脱,只多谢主子替奴才们出气……如今主子回来了,奴才们也有了主心骨,必然上下协力,替主子把差事办好。”
祈瑧只看着那昏黄灯火,微微颔首:“嗯,如此甚好。”
随后听着极轻微的一声剥啄轻响,似乎是窗外冬日枯树上落下了一根小枝,或是枝上积雪承受不住,落下了一团。再看屋里,那黑衣高大的男人早已不见踪影,门扉紧掩,屋外的雪地上连个脚印也没有,仿佛此处从未有人走过一般,毫无痕迹。
祈瑧看向黑漆漆的窗外,微微一笑,低声自语:“敬修这些年倒是功夫越发精进……不枉我抄了郭世维的家宅,给他弄来那登萍渡羽的吐纳心法……”
室内唯止他一人而已,自然是一片静默。过了片刻,祈瑧才忽地收起面上微笑的神情,真正从眼睛里露出几分赞赏——此时那盛敬修才是真的走了。